3⃣️老天赐我护身符
当然是啊，就是啊！……仿佛怕骷髅人看破，沈一扬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问，老哥，你怎么没去报到住在这里啊？骷髅人回答说，路上，我病了，强捱到这儿……。我在防疫队干了四年，现在防疫队散了，推荐我去甸县医院。沈一扬就又问，你去甸县医院干嘛啊？骷髅人说，我在药铺干过学徒，懂一点药理，就要求组织……说到这里他剧烈地喘息起来，喘息稍缓，又迸出几个字，痨病，看不见明儿早的日头了，拜托你了兄弟……对了，还有——手就哆哆嗦嗦伸进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沈一扬，说我早盘算好找一个人帮我，就写了这个，算是遗嘱。沈一扬草草看了看，大致是告诉妻子自己不行了，你该嫁人嫁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之类。最后还交代了一句，感谢给我送葬的人。沈一扬忽然悲恸，同是天涯沦落，他的今天，会不会是我的明天？……他努力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郑重答应，他说，老哥你说的对，这就是缘分，可是你老家是哪儿啊？骷髅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家……三道拐……吴丁这名字，一提都知道……沈一扬赶紧给他饮了点水，没有再交流下去。事实上叫吴丁的骷髅人也不能再说话了，呼吸细如游丝，越来越有出气没进气，就像一只随时会停下来的风箱。沈一扬放下行李去洗漱，洗漱的当儿，他的脑子飞快地运转，仔细地回味着骷髅人吴丁说过的每一个字，他脑子里的计划也就越来越清晰了。 黎明时分段家客栈一片嘈杂，到天彻底亮了人们才知道，一个在此住店的客人死了。公安局的法医来了，经过一番核实了解，认定死者已死，死于肺结核不治，他的名字叫沈一扬。大约在九点钟的样子，一辆老牛车，载着一具白茬棺材缓缓驶向墓地。甸县的墓地位于城东山林坎下，与死者同住一室的客人吴丁自报奋勇送死者最后一程。我们应该注意到，在这里，沈一扬和吴丁不动声色地进行了一个转换。成功的关键在于值夜班的老头子压根就没弄清楚他们各自姓氏名谁。懒洋洋的阳光照耀着墓地，墓地寂寥。下葬的场面更是寂寥，送葬的只有四个人——除了同房间姓吴的客人，段家客栈派了一个烧水的伙计和一个更夫，再就是牛车车夫。沙石土地，挖起来很吃力，大约两个多小时，一个不很规矩的墓坑勉强挖好，四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棺材弄下去。埋土的时候，更夫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谁来给死者埋第一锹土？没有人吭声。烧水的伙计还嘀咕一句，第一锹土都是儿女埋，谁又不是他的儿女？这就有点小小的僵持，还是同屋的吴丁心眼儿好，自报奋勇说我来吧，谁让我和他一屋住最后一宿呢，都是缘分。于是就由他挖了头两锹土压在棺材天上。更夫有些感动，说你是好人，看着就面善，人死灯灭好歹埋了吧。很快就埋得了，坟头用石头压上几张黄宣纸，然后埋下墓碑，墓碑简陋，上写：沈一扬之墓。沈一扬看着“沈一扬之墓”眨眨眼，但他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埋完坟埋完墓碑，大家拍拍屁股要走了。同室叫吴丁的却又意外地在新坟前坐下，说你们走吧，我在这儿陪他一会儿。都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走了。老牛车载着三条瘦瘦的影子离开，墓地里只剩下吴丁一个活人了，静静的很瘆人。从今天起，世界上再没有沈一扬了，你已经被埋进了这座坟里。吴丁抚摸着写了自己名字的墓碑，说你小子记住，从此你就是吴丁。他这样沉思默想了半晌，点燃了两支香烟，把其中一支插在坟前，看着它烟气缭绕，闻着烟草的香味混杂着刚刚冒芽青草的清新，他说老哥，您别怪我，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其实这样于你也没什么坏处，人死一了百了，一辈子算翻篇了。可是我还有几十年要活啊？怎么活？老哥你给了我这个机缘，这样我这下半生就好活多了。见面你就说缘分，现在看这就是缘分，我不声不响地接了，谢谢你了老哥。新生的吴丁嘀嘀咕咕半晌正要离开，忽然看见一只松鼠不知从哪里钻来，在新起的坟头上一点头一点头的，不知道是觅食还是拜谢？吴丁想那该是死者的灵魂吧？流连墓地来感谢他叮嘱他的。你放心吧老哥，我有机会一定会送信儿给你的家里的。这样在心里说着，吴丁认认真真地鞠了三个躬，然后离开。 在沈一扬被埋入坟墓的当天下午，成功实现转换的吴丁在一家理发馆里收拾他的头发。望着被理发师剪下来已经积攒了三个月的头发飘然落地，他在心里叮嘱自己，剪断过去，从现在起你就是药剂师吴丁。崭新的吴丁对着镜子捋一捋头发，很好，前额上的枪伤依然能够掩盖住，左侧脸颊轻微的吊斜并不影响他的英俊。好，你这个吴丁，从此隐瞒住你的过往，藏匿住你的马脚，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有半点疏忽。理完发时间还早，吴丁完全来得及走进了甸县人民医院去报到。但他只是到医院大门前往院子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医院斜对面一家叫老茂林的饭馆里开始磨磨蹭蹭地吃饭。他一边吃饭一边从老茂林饭馆的窗子看过去，可以看见医院院内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看见临近下班渐渐稀少的患者，还有晾在外面印有红十字的床单，住院部后面大片稀疏的树林，以及食堂后厨掂着冒火马勺的大师傅……。如此等等，都显出一种和谐与宁静。这将是他今后平安的栖身之地吗？他还是有点感觉心虚。正是因为心虚，吴丁才没有急着走进医院，他要有足够的时间慎甚评估那个胆大妄为的计划，九死一生的他绝不会再糊里糊涂贸然行事。经过大约一顿饭时间的仔细分析，吴丁认为危险还是有的，但平安无事的可能性也很大。毕竟刚刚结束一个旧时代，世道还没有完全从混沌中清明起来。但混沌似乎更有利于他隐姓埋名。何况，此时此刻对于他来说，完全没有危险的选择根本就不存在。看看满街的标语他就明白——“镇压反革命”，“打倒反动派”，“肃清暗藏的汉奸特务”……。每一条标语都像是一支利箭，随时会刺中他，让他无可逃遁。眼前这个计划虽说也是铤而走险，但还算相对安全。毕竟真吴丁已死，死无对证。段家客栈沈一扬雁过无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吴丁走出老茂林的时候感觉脚下有些飘，就近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这回是用那张介绍信堂堂正正登记入住，进入房间后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天色微明。吴丁全身心进入角色，躺在床上把自己大大方方地摆成个“大”子，他感觉到数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全——房间安静舒适，床铺松软干爽。他不由自主地想，自由真好。谢谢苍天，赐他吴丁，这个永远的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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