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要死了
沈一扬变成吴丁完全是一种偶然,偶然得不可思议。沈一扬当时没有想到,变成吴丁再想回到沈一扬会是那么艰难。故事就从沈一扬变成吴丁说起。那是一个早春的傍晚,日头爷藏进黑森森的老林子背后去了。窝在长白山褶皱里的甸县城南瘦弱不堪的江面上,有一艘小火轮船驶来。呜呜的几声汽笛叫,船进码头靠了岸,船上的人三三两两下船。总共二十几个人,个个都差不多熟头熟脸,和接船的毛驴车夫们互相打着哈哈,骂着玩笑,然后上车离开码头。五六十年前的甸县码头,接船的大都是毛驴车。毛驴车戴帆布篷,毛驴脖子上挂一串铜串铃,在山道上颠起碎步来哗啦哗啦响,很出风头的。车夫也都很浪,鞭子梢头拴一朵鲜艳的红缨,甩起鞭子来叭叭响,自然也是很炫耀的。今天船客中有一个陌生人,四十左右岁,面色苍白,脸型瘦削,一顶大草帽低低地压到前额。不知是装饰还是近视或者散光,天色如此晦暗了他却还戴着一副宽边近乎方形的大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大眼躲躲闪闪,显出阴郁又心神不安的样子。平心而论这陌生人相貌很英俊,是很容易黏上女人视线的那种。唯一让人不舒服的,是他的左右脸颊不是很对称,左边脸颊似乎有些往上吊斜,以至于嘴角也 跟着不时神经质地抽动一下。如果他捋起很长的头发,你还会发现,那前额发际线上,有一个圆圆的疤痕,像镶嵌上去的一朵漂亮的梅花。说像梅花或许有点牵强附会,事实上那更像是一孔枪伤。不过也很难想象,如果那真的是一孔枪伤,他怎么还能活在世上?只不过现在,他轻易不会去捋动自己的头发,别人也就难以发现这个隐秘。陌生客下船立刻有好几辆毛驴车过来招揽生意,陌生客毫不挑拣就近匆忙跳上其中一辆,既不招呼,也不讲价,只吩咐就近找一家旅店。毛驴车响着铜串铃爬上山路之前,车夫又撇了年轻的陌生客一眼,在心里确认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陌生客不看车夫,但车夫却喜欢饶舌。他说,嗨,看你就头一回来甸县,身上穿得太单薄呢。七九八九,河边看柳,这地方可早着呢。想看柳,总得到谷雨。你这一身扛不住,得穿夹的。哆嗦了吧?哈哈,你没冬天来呢,冬天来冻掉耳朵……不知道陌生客听没听车夫的啰嗦,他望着大江远处正在起架的大桥在沉思。车夫顺着他的视线跟过去,就说,共产党好啊,解放后就开始修桥,桥墩已经起完了。说着笑起来,笑完了说,开工那天县长讲话,大江东去……嗨,人说不对呀?咱甸县这大江不是朝东流啊,它是朝西流的啊?真的朝西流,从长白山发源的这条江,流到咱们甸县一个胳膊肘弯就一头朝西扎下去,所以它是朝西流。可是我跟你说事情它就怪,必须都得说大江东去,大江西去就有点不大像话,真是搞不懂为个啥?车夫说到这里哈哈大笑,陌生客也搞不懂他为个啥笑。小毛驴抖搂着铜串铃,哗啦哗啦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山坡顶就有旅馆。车夫说这儿有家公私合营的段家客栈,小点,行吗?陌生客说就住这儿。于是毛驴车就在段家客栈门前停下,陌生人塞给车夫一张毛票,拎了只小皮箱下车,泥鳅似的毫无声息地钻进了客栈。 陌生客叫沈一扬,他这会还没有变成吴丁。他忙忙如丧家之犬,颠沛流离辗转来到甸县,目的是为了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女人。这女人该叫情侣或者妻子,界限还有一点模糊,后面我们会慢慢说清楚。登记住宿的是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头子,他先问沈一扬要介绍信。沈一扬稳定一下心神,回答说,大爷,我正在找工作,还没单位所以没有介绍信。老头子摇摇头说没有介绍信怎么能让你住?沈一扬失望刚准备离开,事情却突然出现转寰,老头子又问他姓啥叫啥,直接给他填了登记卡,然后从窗口把一大串钥匙扔了出来,说,来好几天就住13号,怎么出出进进还让我开门?沈一扬拿了钥匙去开门,心里嘀咕,老头好像是糊涂了。开了13号房间,一股浓重的霉味冲得他咳嗽起来。努力忍了,凭着经验手在门后摸了半天,拉一下开关,悬在顶棚的一盏小灯泡亮了。昏黄的光线洒下来,迷迷瞪瞪半天才适应过来。待定睛细看,沈一扬着实吓了一跳,左侧脸颊迅速地抽搐一下——右手床上,被子里露出皮包骨的一颗脑袋——像极了的一个骷髅头,两个黑洞洞深陷的眼窝里,眼珠转动看着他,泛着黑白分明的光。沈一扬下意识后退一步,战战兢兢地问,您住这儿?黑白分明两簇鬼火似的眼睛一闪一闪,沙哑地说,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