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之后的日子过得像天边的轻云,一朵连着一朵缠绵。一日,天空飘洒下数篇檄文,纷纷扬扬宣告了盛夏有尽。李承泽伸手接过一张,像雨水春风堂前燕,飞入寻常巷陌也落入帝皇家,明明白白指责长公主投敌叛国。望楼上京都府尽收眼底,李承泽看着那满城黄纸如秋色浸染,忍不住嘴角牵连出几分笑意。
“殿下不担心?”谢必安克制住不解替李承泽掀开纱帘。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那皇子心下轻快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左右吧?”
“未时,未时。”李承泽摩挲着那兔毫盏的边,轻轻自语,“范闲要来了。”随机转头吩咐小厮准备好新茶,杀青利索的雨前,他就要那点青涩味儿。
谢必安心下奇怪,但那位范公子今日竟没有趁天色擦黑来翻窗,而是大摇大摆地进了他们王府,青天白日地就奔李承泽书房去。待小厮送茶进去,李承泽已怀抱着范闲送给他来看的名贵波斯,顺那金贵东西的尾巴尖儿,稍一探身便自有小范大人伺候,捏那凤祥斋的点心供他抿一口,顺便将那被这皇子咬过一半的糖酥解决再按着他的肩膀吻他嘴角沾上的糖霜。那毛团夹在他俩中间受了吓,喵得一声跳走,冲撞了门口的茶童,瓷碗哗啦摔碎一盏,惊得李承泽撑起上身与范闲分开,却也只敢露一只眼睛往罗帐外探。
见只是茶童而已,李承泽又松下神来倒回那人张开的怀抱,却还要问到,“怎么,今日谁给你壮了胆子白天就来了?”仿佛刚刚心虚的不是他。
“二殿下自然清楚。”
这声音里透着几分炫耀,李承泽一挑眉,“你做的?”
“自是迟早要与长公主闹掰,与其再和太子拉扯还不如早点儿来看你。”
“那小范大人究竟是为了见我才如此跋扈,还是不想为太子党朋才大张旗鼓?”那皇子促狭一问,势要捉范闲的短儿。
“一心为你,捎带着拯救自己!”
房中嬉笑打闹声不绝,茶童不敢进,只等那水沸了一会又一会扑了那炉火,激起一层香灰。
夏末雨夜,范闲也要窝在李承泽这里,他是皇子自然没有范闲那么多时间,李承泽批折子的时候范闲就撑在案前抄诗,学李承泽写字,他人是好看的字也跟着好看,可是范闲怎么写也描不像空学了个照猫画虎的本事,待李承泽停了笔在榻子上歇了再一页一页看范闲的字迹,拿他批折子的朱砂笔在范闲挑出来的几篇佳作上面画圈,一边把脚伸进那小范大人的衣服里,“下雨了,冷。”范闲也不恼,任他把他的习作画成交叉棋,等着惊雷一声吓得那皇子丢了御笔,整个人钻到他怀里泄气,问他你发过誓吗,“一个人不守约就会天降惊雷。那如果是事与愿违呢?”
如果是誓与愿违呢?
范闲想告诉他如果他真信这些,那么当闪电刚刚映入他眼睛里时他就会出现在他身边,捂住他的耳朵,在刹那的天光中将那些不安以吻封缄。
他也带他出去。
喜欢与民同乐又不喜欢人的皇子和他穿着款式相近的素衣,在人群熙攘中慌乱躲闪终于忍不住将手藏在袖子下面去拉范闲的衣角,那小范大人会回头对他笑一笑,安慰到“没事,我在。”伸手搂住他的腰与他十指交错抓了个牢从黄昏走到天黑,前面是一家兄弟后面是几对爱侣,身侧有孩童牵着纸鸢有总角拿着木马,水锅蒸笼冒出白汽屋顶升起烟火,他的那位皇子脸上泛起红晕耳鬓灌进晚风两人手掌心濡出湿气,他闭着眼睛埋头在范闲的肩膀伸手去摸那马铺里的牲口,新生的马驹鼻子湿润柔软,丝绒一般的舌头舔他的手心。“我摸了。”李承泽在范闲的衣领上蹭着手,挑眉说道,“你输了。”范闲无奈笑笑,掏出银票将那马驹带回了家,“你说我们管它叫什么?”李承泽此时毫无方才的怯意,竟蹲下来还想看那马驹的牙口。“我记得这样的马驹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范闲弯下腰看那小兽探头撕咬李承泽的衣摆,“叫萌萌站起来。”
从此他更有了一个去王府的好理由,他有一匹马借养在这里,战启来。照顾它的小厮腿脚不好,二皇子赏他了个轻活儿。
有一夜他们玩得疯了。流晶河畔舞榭歌台,范闲带了王启年弄来的西域葡萄酒,说是御供剩下来尾货,范闲喝着不错,李承泽却不知此等葡萄美酒先甜后醉的厉害,云霞自他脸颊铺陈,一路烧到他绛紫的领口大红的衣摆。李承泽直觉得他心下发热,踢了那两只鞋子抢了侍女的罗扇,踉跄着脚步走到堂中,伴着隔屏丝竹哑着嗓子咿咿呀呀唱那天范闲作下的《水调歌头》。轻罗小扇摇在他手中随着节拍拍打在他掌心,衣袂因他细碎的步子荡出波纹自他脚踝波纹渐远,他一曲唱罢,乐手歌伎再不敢出声,李承泽笑了,摇晃到范闲面前弯下腰,举着扇子指着他问道,“你告诉我,明月几时有?”随即便再也站不稳,花草使绊膝软栽倒在范闲怀中。范闲护着他的肩膀搂住他的腰,李承泽痴痴笑了,揽着范闲的脖颈偏头去衔桌上的金樽又费力地起身迷蒙着双眼朝那眼前晃动的人影中最真切的一个凑近。琼浆浸湿李承泽的嘴唇泼洒出来自他的颈侧滚落,范闲接过那半杯酒一饮而尽将那杯子拋落。金石相击如琴铮鸣,歌姬舞女如鸟兽散。他摩擦着李承泽的下唇思索不出他身上任何一个部分他可以不吻。
“只要你想,今夜月明明夜月明,朔日当空仍有月影。”
曲溪映出千树烟花触目落红,驱散今夜当空星斗落入西隅。
他对他说,“如果你想,我便叫那星星都落下来。”
流晶河畔月落灯熄,李承泽在他怀里睡得安稳,直到这时星星才敢一颗一颗亮起来。范闲从未见过这样的夜色,在灯火满楼都归于寂静后才登场的璀璨。一颗星自西天划过,不知哪里又要野火燃尽大地。范闲就坐在这样的星光下,等东方破白,晨曦升起。
他不知道那夜流晶河畔上,画舫空荡楼台孤寂,千盏万盏的灯火都只是为了他们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