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回来后,张灵玉就在他的陪伴下出门了,诸葛青从一楼大门回到方才他们谈话的温暖客厅里。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狂躁的风把雨滴刮到他裸露的皮肤上,很冷,但是诸葛青依然坚持要送张灵玉。漆黑的雨帘中撑开一把大伞——张灵玉举着伞冲他微微欠了欠身,说了些套话,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进小道尽头停着的轿车里,而车灯最终也消失在了茫茫夜雨之中。
暖气开的很足,所以茶几上的茶水还是温热的,诸葛青捧起瓷杯抿了一口后便换上双手捧着,快要冻僵的关节总算被慢慢暖出了知觉。身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放下杯子伸手随意的掸了掸自己身上的水珠,视线最终还是越过茶几上那一束柔软的花簇,落到了那对赤裸着的苍白脚踝上。
张楚岚执拗的往前迈了两步,他现在太虚弱,所以身上宽松的睡衣在病容的映衬下竟显得空荡。体温肯定又上来了,张楚岚走的两步都是晃的,一副马上就要栽下去的架势,诸葛青伸手去扶他。
张楚岚有些迷茫的伸手摸了摸自己后颈上那块宽度几乎跨越双肩的镇定贴,仆人都散去了,此刻,安静的豪宅中只有鱼缸里的气泵还在发出持续的,微弱的,低沉的嗡鸣。
张楚岚很快便在温柔的药香中站直了身体。
他拍开诸葛青的手俯身捡起桌上那个还温着的瓷杯,起身时有些吃力的喘了两下,然后仰头,把剩下的大半杯水小口小口的喝了个干净。
“你听到多少?”诸葛青有很小心的问,话音刚落又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残忍,于是他生硬的改口:“别再着凉了,你还是先把鞋穿上吧。”
“哦,好,那你跟我来吧。”
张楚岚终于抬眼瞥他一眼,眼球铺满血丝,高烧在上面蒸出了一层清澈的水汽。
诸葛青跟着张楚岚的步伐往回走,走廊尽头的那间主卧门已经牢牢的关上了。张楚岚很快便停在一扇先前闲逛时被诸葛青忽略的小门前。只见他低头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抬臂拧下把手,熟门熟路的走了进去。
张楚岚径直走到窗前的书桌旁,撑着木桌的边缘缓缓的蹲了下去。他拉开桌底三层储物柜的第二层,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崭新的,厚实的牛皮纸袋。
蹲着的姿势对于高烧的人来说有些过于吃力了,于是张楚岚改成了盘腿而坐的姿势。他静静地垂着脑袋,耐心的一圈圈解起了两个纸扣间雪白的棉线。
“这是什么?”在寂静进化成尴尬前,诸葛青决定开口问道。他情不自禁的吞了口唾沫,看着柔软平整的床褥想了想,最终还是跟着张楚岚一起坐到了温暖的地板上。
“合同。”张楚岚的眼帘颤了颤,气息虚浮的呼吸滚烫。
他撕开那一层层精心包裹好的塑料护膜,将牛皮纸袋中埋藏严实的文件小心翼翼的取了出来。
处理完手头所有的交接文件花了张灵玉整整三天的时间。张家长孙千恩万谢的把张灵玉从老宅一路送到门外,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根:张灵玉在这三天挤出来的空隙里被强制性灌输了自家大哥至少未来三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退休计划。轿车破开晨雾向新房驶去——张灵玉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象深深的叹了口气,放空三天来高速运转的大脑,将椅背调低了一些,难得轻松的闭目养神起来。
CD机里正转着一张存满了老歌的碟片,音量调的极小,清澈的男声和轮胎滚过地面带出的细微嗡鸣形成了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微妙应和。
四周静谧,管家打起方向盘将车身平稳的运过一个有些逼仄的弯道。前方空旷的十字路口前正好亮起了红灯——张灵玉只小憩了一会儿便重新坐直了身体。
“少爷不再睡一会儿吗?”
管家用手指循着音乐的节奏一下下的轻轻敲打着方向盘柔软的皮面,看上去心情颇好。那张饱经风霜却魅力依旧的脸上挂着浅淡的微笑,张灵玉拧开一罐咖啡递过去,张伯摇摇头:“我觉得还是现磨的好喝。“
张家不是个太“讲规矩”的大家族,比起仆人的身份,年轻时便守在如今的老人们身旁的的张伯对于族里的小辈来说更像是导师,甚至朋友。张灵玉从小父母双亡,张伯还是除了张老爷子之外教导张灵玉最多的人,他们的感情比起族里其他后辈便要更深一些,因此相处起来非常随意而轻松。
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似的,张灵玉没有异议的收回手,仰头灌了一大口手中甜到发腻的罐装咖啡。
“不睡了,再睡待会就不想起了。“
话音刚落,绿灯亮起,张伯重新踩下油门。
“大少爷那边的人也需要几天才能适应新的调动……您的脸色太差了,活一辈子都干不完的,该调整的时候就得调整,您还是应该先好好休息才对。”
身体先于话语应和了中年人的建议:张灵玉刚想开口狡辩,心尖却蓦地绞痛了一瞬——抑制剂带来的的副作用没有这么容易被完全代谢干净。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凉气,张伯将窗户打开一点,湿凉的水汽浸入肺泡,初冬的寒意将身体积攒已久的倦怠好歹是驱散了一些。
扑面的寒风中,张灵玉狠狠的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眼前的黑影慢慢的散去,他解开袖扣,将衬衫袖口平整的向上挽了两圈。
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再提起方才的话题。阳光愈暖,宽阔的道路上,车影也渐渐多了起来。
回到庄园时天已经大亮。女佣将一楼的落地窗拉开——她看着车上下来的熟悉身影愣了两秒,然后收起抹布,转身向着餐厅跑去。
“笃——笃笃——”
敲门声极轻,可是张楚岚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吵醒了。房间里很暗,他清醒了一会儿后掀开被子踩好拖鞋,周围静悄悄的,张楚岚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刚刚产生了幻觉。
他顺手将顶灯打开,踏着绵软的地毯打开了房门。
似乎没料想到房里的人回来给她开门,来收拾的女佣吓了一跳,嘴里漏出几个张楚岚听不懂的单词。她手上拖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垫着油纸,油纸上又托着两粒彩色的药丸,还有一小杯温水。除去这些,盘子的角落里还躺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随手撕下来的小纸片,上面是诸葛青的笔迹:醒了先吃药,难受就继续睡,舒服点了就下来吃饭。
那位英俊温柔的家庭医生已经和她们说明了太太语言不通的情况——女佣为自己的失礼欠身道歉,然后便打着手势用尽量简单的语言询问张楚岚自己是否可以进来收拾。
张楚岚熟练的吞下药丸,侧身让出通道。他的房间很小,本来又非常干净,女佣换掉垃圾袋,清理了脏衣篮后竟然都找不到其他需要收拾的地方了。张楚岚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顺手刷了一下已经被闲置三天的微信消息,他的列表只有寥寥几人,诸葛青的消息被理所当然的顶到了第一个,红彤彤的显眼的很。
“醒了吗?张灵玉回来了。“
消息上显示的时间是五分钟前,张楚岚还懵着时,又一条消息从屏幕上蹦了出来:
“想吃东西吗?要我给你带上来吗?”
“咔哒”一声——女佣悄悄的离开了,临走前带上了门,锁扣的声响激的张楚岚心里一颤,手指先于大脑敲了个“等我”过去。
他迅速换好衣服,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投射进来,穿过窗前错落的花束,分成一片片柔软的光斑点缀到桌面上那份微微散开的文件上。
那份他先前连打开都舍不得的契约原件上如今也用铅笔标满了凌乱的记号。张楚岚随手翻了两页,伸手取过桌上刚换上的温水抿了两口,然后自欺欺人般把印着暗红大字的封面反扣在了桌面上。
不知道是不是副作用的原因,屋内暖气很足,但他依然手脚冰凉,浑身发冷。
冷水打湿了几绺下垂的额发,张楚岚将它们随意的拨到耳后,沉默的打量起镜子里那个苍白的脸孔来:
那张脸不丑,更不出众,是一张扔进人海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普通清秀的面孔。张楚岚知道自己脑子可能确实算得上有些小聪明,可是他更清楚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成就,也没有什么辉煌的阅历。
“你凭什么呢?”没来由的,张楚岚突然小声的自言自语道。
一些往事随着这些胡思乱想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张楚岚将他们重新关押回去,转身拿起柔软的毛巾拭干了自己脸上零星的水珠。
——“……为期三年的夫妻关系……“
那些词句还是控制不住的蹦到他眼前。
张楚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拉平衣服下摆,出门前对着镜子扯出了一个还算自然的客气微笑。
气氛倒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张楚岚落座后,早餐很快便端上了桌。诸葛青给他安排的饮食很清淡,热粥进到空荡荡的胃里,张楚岚的心情也因为美食而变得舒畅不少。
张灵玉的脸色看上去比他好不了多少,不过他颜值过硬,因此乌青的眼圈和泛白的面色竟然也不显丧,说好听点还能渲染出一种所谓“颓废的美感”。此时,他正在和诸葛青讨论些什么,声音压的很低,看上去似乎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我吃完了,那就不打扰你们啦?“两人交流的空隙里,张楚岚见缝插针的站起身道。
“要不要喝点果汁?”先开口的竟然是张灵玉,他的声音很清很柔。
他们几次婚检的适配度都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所以无论张灵玉用了多有效的遮盖剂,张楚岚还是能从夹杂着花香和胡椒微辣的空气里准确的捕捉到那一绺缠着水汽的沉稳木香。
他不知道怎么用精准的词汇来描述张灵玉信息素的味道,但那让他不止一次的想起幼时那栋破旧的老宅后成片在冬季承载着一树绵雪的青松。
张灵玉看过来,眼眶里浮着血丝,但是那双蓝湛湛的眼眸依旧漂亮,盯久了还真能从那张柔和的东方面孔中分辨出一点混血的味道。
张楚岚匆忙的摇了摇头,忘记了回话,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
“张总刚刚说想和我商量你下一批抑制剂的事情,要不要坐过来一起听听?”诸葛青体贴的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很轻松,可是扫过来的眼色却很明显的带上了一些暗示的意味。
只见那人看似随意的将手中的文件放在已经撤去餐盘的桌面上,起身往旁边挪了一格,自然而然的空出了张灵玉身边的座位。
“对,一起吧,这样效果也会比较好。”
张楚岚看着张灵玉帮他把座位摆正,他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完了。
鼻间环绕着清敛的香气,阳光从身后的落地窗照进来,后背暖融融的,张灵玉温柔的嗓音近在耳畔,张楚岚觉得很放松,甚至还有点昏昏欲睡。他其实不懂什么药理知识,只是诚实的回答着诸葛青提出的一些简单的问题,然后揪着他们讨论的间隙抬头瞥一眼张灵玉的侧脸,再快速的垂下眸去,一边胡想,一边苦笑。
他当然知道张灵玉对他的态度不过是出于教养的客气罢了。张灵玉对他的笑很礼貌,对他的关心很礼貌,但也仅仅止步于“礼貌“。那人的措辞温柔而谨慎——张灵玉总是试图不着边际的和他保持一个友好而生疏的距离。
张楚岚什么都能感觉到,所以他更加坚定了刚刚那个悲观的想法:他真的完了。
喜欢一个人很简单,有的时候甚至还很莫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张楚岚子己都觉得幼稚可笑,可是他真的没办法去逼迫自己去“不喜欢”。
刚刚诸葛青似乎说是张灵玉在主动关心他……张楚岚开始无理取闹的胡思乱想起来。
他不会死缠烂打,他喜欢张灵玉,所以舍不得去做那些让他不开心的事情。
但是……如果他再努力一下,他们的关系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近一点点,再近一点点?
——“还行,只有一点,没有很疼。”
张楚岚一边回,一边想,一边用余光偷瞄张灵玉线条分明的腕骨,只看一眼就收回来,可依然觉得心脏在胸腔里颤抖的更加剧烈。
三年那么长……
要是他足够努力的话,张灵玉到时候可不可能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