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一个星期诸葛青都留在张宅照顾张楚岚的身体,新的抑制剂在第八天从张家名下的科研所由专车运送过来,诸葛青也在那个时候离开回到老宅,只有每周末才会来给张楚岚进行复查。公司交接的繁琐手续缠的张灵玉根本抽不开身——半个月不见丈夫的人影后,张楚岚向张伯提出了减少佣人的申请。除了每天一次的定期打扫,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张楚岚自己度过的。
身体状况稳定下来后,张伯给张楚岚聘请了教授语言和礼仪的家庭教师,重新被学业挤满的时间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熬。张灵玉临走之前给了张楚岚他的私人号码,张楚岚平时不会去碰这个号码,只有每个周日的晚上才会汇报一次家里的情况。
而张灵玉的回复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好的“”那就好“之类,不多过问彼此的状况已经不约而同的成了他们之间最重要的礼节。
因为担心张楚岚反复作妖的腺体不能承受他再一次的作死,诸葛青很不客气的把这一批的抑制剂浓度降低了百分之十来减少副作用给身体带来的负担,虽说对于情潮的抑制效果确实退化了一些,但这种难受大体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但每次张楚岚因为高热而蜷缩在被窝里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张灵玉的脸,想起他身上带着水汽的雪松木香,想起时隔多年后第一次见面时机场明亮的灯光和隔着玫瑰对视时周围欢腾的口哨。似乎从订婚开始,他好像就在从一场持续十年的大梦中不情不愿的悠悠转醒——孤独把在大宅独自生活的这三个月拉的足够丰满,长到张楚岚认识的足够清楚:张灵玉根本不记得他,更不要说什么爱他。
正如张灵玉先前承诺过的那样:记者的报道十分微妙,所有已经放出去的,关于这场婚事的报道仅限于那几张他们俩当时在机场被“偷拍”到的背影:张灵玉揽着他的肩膀,两人在镜头前耳鬓磨斯,一番新婚燕尔的甜蜜景象。八卦新闻在社交网络挂了半天就被张家撤下去了,直到现在“张家小公子的妻子”留给大众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模糊影子。
张楚岚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除了学习他不关心任何事情,当然也并没有什么人来关心他过的怎样。
再一次见到他的丈夫已经是深秋了。随着大门的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那人在深夜挂着一身寒露踏进家门。
张楚岚当时正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小说,身上睡衣削薄,但宅子里暖气很足,所以并不教人感到冷。大门打开的时候放进了门外北风夸张的呼啸——似是心有所感,他把书随手往沙发上一扣就向着楼下狂奔而去。
张灵玉沐浴在玄关处暖黄的灯光里,他被张楚岚的脚步声吸引的偏头看来,发尾的水珠被这样轻轻一甩便一滴滴无声的落进了柔软的地毯里。张灵玉看上去很疲惫,眼眶下肿的发青,满眼血丝,一看就是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看到张楚岚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漏出了些许不自然的神色来,但这短暂的尴尬很快就隐匿在了两人之间狭长的混沌里,等到张楚岚跑到他面前的时候,那张脸上便又恢复了两人之间惯常的温和疏离了。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张灵玉把风衣搭在臂弯里,还没想好下一句该怎么接,却见张楚岚又踩着拖鞋“踏踏“地跑远了。
明亮的顶灯亮起来——张楚岚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块干净的毛巾。他跑的有点喘,脸上泛起一点红晕,那双年轻而清澈的黑眸里洋溢着掩藏不住的欣喜和爱慕。
“只是正好在看书,没想到您今天会回来。“张楚岚讲话的语调都比先前轻快了许多,他上前一步,把捧着的毛巾递上来,这样的眼神和语气不知道为何让张灵玉觉得莫名的心堵。
“这几个月公司太忙了。”张灵玉有些手足无措的解释道。
“辛苦了。”张楚岚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方才那一瞬间的翻涌而上的欣喜已经渐渐被理智冲洗的浅淡——他的丈夫身影板正的站在那里,瘦了些,很狼狈。他没有用他递上去的毛巾:张灵玉握着手中绵软的布料,修长的手指深深的嵌进去,僵硬的任凭雨水蒸干皮肤上的热度。
就像有一根尖刺卡在喉口,张楚岚连咽一口唾沫都感到热辣辣的刺疼。
他将落到脸旁的碎发随意的压回耳后,往后退了半步,冲着张灵玉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您今天会回来,所以就提前让佣人回宿舍休息了。“
语气转的刻意,但两人都默契的没有点破。张楚岚垂着眼睫,身上衣料削薄,暖色的灯光让他看上去有一种属于少年的柔软。他重新站直身体,脚步钉在原地。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疏离而显得狭长冰冷,张灵玉觉得轻松的同时又莫名的感到有些酸涩的愧疚正在无法控制地生发出来。
“您现在需要我帮您把她们叫回来吗?“张楚岚又问:“大概五分钟左右就能到。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其实我也学过一些简单的家务。”
外面突然炸响一声惊雷,狂风骤起,雨点像炮弹一样凝成一股一股的水柱拍在大宅厚重的门板上,发出撞击般“咣咣”的巨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张灵玉回头看着窗上下落的雨幕沉思半晌,最终道:“不用叫工人了,我自己来就好。”
“那我先帮您把衣服烘干吧。”张楚岚伸出手:“我今天下午刚好用肉汤煮了姜片,待会给您热一些放在餐厅里,然后我就回房间睡觉。您要是不想喝的话放在餐桌上就好,我马上去通知佣人明天早上正常上班,他们会收拾好的。”
“那就麻烦你了。”张灵玉点点头,伸手将湿漉漉的大衣小心的递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楚岚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
但那人只是接过衣服抱在怀里,朝着张灵玉微微点了点头便很干脆的转身离开了。
僵硬的空气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重新开始流转。嗡嗡”轻响的暖气已经将张灵玉身上的寒意驱散了大半,他松了口气,随手抹了一把额前半干的水渍,迈步朝着二楼走去。
灯是亮的,可是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声响,等他换完衣服出来时,张楚岚原来微张的房门已经重新变成了紧锁的状态,里面没有动静,只有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光,不一会儿就完全暗了下去。
张灵玉在那扇小小的木门口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然后便默默的离开了。
他近乎整天都没有吃东西,回来的路上突遇暴雨,伞根本经不住大风,于是从家门口走回家的这点路他便被浇了个浑身透湿。张灵玉现在又倦又饿,他踩着虚软的步伐走进厨房,空气中浓郁的食物香气让他觉得精神一振。
桌上的保温碗里盛着一碗浓白的肉炖姜片,上面漂着新鲜的葱花,旁边用小碟子托着只煎的略微过了点火的鸡蛋,上面撒着胡椒和半化的细盐。
没有平日里佣人精致的摆盘,但眼前的一切都让张灵玉莫名觉得非常舒服。
他拉开椅背落座,僵硬的肌肉已经在这样温暖的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完全放松了下来。桌上的花瓶里换上了一簇他又叫不上名字的鲜花,配色很清淡,修剪的高低有致,在周围静谧的空气中散发着微弱的清香。
张灵玉低头喝了一口汤,姜水热辣辣的滚进空荡荡的胃里,舒服的让人颓废。
逐渐微弱下去的雨声中,张灵玉突然想起张楚岚方才第一眼看见他时那份明亮的眼神。
汤匙将碗壁碰出轻响——他觉得指尖在微微发烫。
蓦地,手机“嗡嗡”的震动打断了张灵玉的思绪。
“今天谢谢你。”发消息的是个陌生的号码。
“没关系。“思考许久,张灵玉郑重的回复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后点开号码回拨了过去。
对方挂断了。
“我习惯了。没什么大事,你早点休息吧。”
“好。”张灵玉回:“晚安。“
手机屏幕没有再亮起来。
雨淅淅沥沥的停了,方才的喧嚣衬的此刻的残夜更加寂静。
“嘟——嘟——滴。”
房间里一片漆黑。张楚岚趴在书桌上看着窗户玻璃上的水珠一滴滴向下滑落,感受着寒风溢过缝隙从皮肤的毛孔里向骨髓一点点侵蚀进去。他曲了曲冻僵的手指,最终无可奈何的按下了挂断键——第四十三次,加上今天的五通电话,他已经有整整一个半月没有收到来自父亲和爷爷的任何消息了。
张楚岚不安的看着窗外路灯被雨迹晕开的模糊光影。夜色茫茫,他觉得自己举目无依。
张楚岚打开台灯随手翻了两页手边的课本,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符看的他反而更加心焦。
他想找人说话,可是没有,他想不到有谁可以和他说话。
张楚岚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后颈的腺体发出肿胀的钝痛,他的手指开始打颤,脆薄的书页在他的指尖被摇出“哗哗”的轻响。张楚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拉开手边的柜门从里面熟练的摸出一支细长的针剂来。
抑制剂的外壳在台灯的映照下发出悠悠的冷光,张楚岚盯着那支玻璃管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重新放回了抽屉里。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诸葛青的号码。
“喂?”
那边接通的很快,诸葛青的声音沙哑,不过更多的是疲惫,倒并没有让人感觉到什么困意。
“你等一下,我换个地方和你讲。”
那边传来一阵微弱的摩擦声,然后话筒里传来了两下遥远的鸣笛。
“老青你回学校了?”感觉到对方又接起了听筒后,张楚岚问。
“是啊,回来期末考了,考完再回去搞项目。”诸葛青听上去很崩溃很绝望:“你亲爱的老青快要死在自习室里了——我为什么要学医,老天爷你直接劈死我算了。”
“你干嘛?我没记错的话我告诉过你要早睡吧?你过两天不是就要订婚典礼了吗——祖宗您别熬夜了,你自己的身体啥样你不清楚吗?赶紧睡觉养身体,不然抑制剂副作用压不住就麻烦了。“
我觉得副作用好像已经上头了。对方一反常态的话特别多。张楚岚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想了想还是没敢说,“我这不是睡不着嘛。“
“别跟我扯淡啊。“期末周的医学生真的很暴躁,“让你睡你就睡,睡不着就把自己敲晕。过两天我去给你体检,要是指标又下降了我就当场掐死你。”
“你好可怕。”
“那你就老实一点,谨遵医嘱。”
“我错了我错了。”张楚岚握紧拳头,他蜷缩在椅子里,整个小臂都因为忍耐着痛苦而浮起了青筋:“就一会儿,陪我聊一会儿,聊完我就去睡。”
似乎是察觉到了友人语气中的异常,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诸葛青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收起了先前玩笑的语气了。
“老张你和我说实话,你现在是不是犯副作用了。“
“……嗯。“很难受。
“难受吗?“
“还可以。“
“今天的抑制剂打完了吗?给你开的药按时吃没?“
“吃了。“
“那我现在过去看一下吧,你等我半个小时。“
“别别别别别。“张楚岚赶忙阻止:“你好好复习就行,别过来,大半夜的我们孤A寡O不合适。“
“滚。“
“我真没事。“不知道是不是药物造成的信息素暂时紊乱导致了情绪波动,张楚岚此刻莫名的特别想哭。“刚刚有点疼,不过已经好很多了。那我先去睡了,你好好复习吧。”
“……你跟我装没用。”诸葛青叹了口气:“
“你等我一下啊,那边有个便利店,我去买个耳机。“
对方短暂的挂断了一下后又回拨了过来。
“你说吧,我听着,反正期末复习我也就走个仪式,全A肯定没问题,你别操心这个。”
“想说什么都行,但是再难受也不要多用抑制剂——觉得撑不住了一定要说,我马上赶过去。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多用一点点抑制剂,一滴也不行,听到了吗?”
“知道……“张楚岚真的觉得有些冷了,他关上窗户,拉上窗帘钻进已经变凉很久的被窝里。
“……我觉得我好矫情。“
“说出来我听听?“
张楚岚吸了吸鼻子,他把冻僵的脸埋进被窝,声音闷闷的,此刻所有情绪全部藏进了温暖的被褥里。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想我爹和我爷爷了。”
“这有什么矫情的。”似乎是在冷风里吹久了,诸葛青轻轻的咳嗽了两下:“很正常嘛,不过过两天你就订婚了,仪式上总能见到的呀?”
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接过我的电话了。整整一个半月——无论我怎么打,怎么找,他们都和人间蒸发了一样。
“也是。”张楚岚最终只是隔着屏幕笑了笑,而这两字后是绵长的沉默。
“老青?“
“在呢。“
“我没事了,这次真的没事了,感觉那股劲已经过去了。“
“……真的?”
“真的,不疼了,能感觉到困了。”
“……你和张灵玉最近怎么样了?”
“他今天回来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
“那我睡了。“
“我今晚通宵。”
“OK,辛苦。”
“晚安。”
“好。“
张楚岚抢先挂断了电话。
外面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的响雷。深秋时节这么大的雨实属罕见——张楚岚把自己紧紧的裹在被子里,耳边风声呼啸,他的身子却一点点的暖了起来。
就在刚刚接过张灵玉那件湿漉漉的外套的时候,张楚岚闻到了一股很浅淡,很妩媚的信息素的味道。那种盛放玫瑰一样的美好气息正和张灵玉身上令人舒心的雪松冷香缠绵在一起,在快要逸散的酒精和烟草的尾韵中环抱着翩翩起舞。
慢慢的,被子里拱起的小鼓包不大鲜明的轻抽起来。
在副作用和长久的压抑与孤独的折磨下,十九岁的少年静悄悄的吞咽下所有声响,把自己扔在房间的角落里无声的哭泣起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