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一块洗净了的粗布,远上我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来,星星仿佛是撒在这块粗布上闪光的碎金。
司天史中,观星阁上,一个钦天子监愁眉苦脸的低着头,喃喃自语道
“师傅访友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今个儿的星象又不寻常,这可怎么办呢,愁人哪!”
这钦天监大概十七八岁,叫沈于,字沉云。在钦天监里头是极年轻的,脸白白净净的,五官端正,相貌清秀。
一阵冷风拂过,撩起了他的衣衫,带着初秋料峭的阴寒,他抖了抖,回过神来,继续仰天长叹
“唉。”
“紫微星闪,火估似陨,瑚荧指南…呃…不对,指…指北…吧?唉,又忘了师傅怎么教我的了,回来又得领罚。我太难了……”
抱怨归抱怨,这活还是得干。
“嗯………”观星后,他底头沉思了半刻,把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掐指推算。
艰难的推算了许久,最终的结果是四个字:金,血,鸾,染。十月初九,如果顺序排的话那就是…等等…怎么可能!?那就是说…就是说…
思及至此,沈于心凉了半截,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似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
怎么会…怎么可能!一定是出了问题。沈于拿了纸与笔,一步步写出公式,一遍遍回想师父教过自己的东西。
再算…再算…再算…几十次依旧是这么个结果。沈于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额头上凝上了许些晶莹的汗珠,嘴唇乌青,脸色是如浮尸般的惨白,无丝毫血色。那只拿着紫貂毛笔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血染金鸾,后天。就在后天。
这四个字里的每一个字随便放在哪个推算预言中,都是凶兆,四个字加在一起,更是凶上加凶。沈于活到现在,都前所未闻。
这个预言关乎天下,自然要禀报给圣上,可若是推算中哪里出了纰漏,导致结果误差,那即使是师傅,也救不了自己,这该如何是好……
这位皇帝的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季茀行至中书府前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远远的看见那暗棕色(也可能是正红色掉了色的)大门上的…呃…不知什么木的匾额,上面龙凤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微澜之邸”。(这字还是季茀自己提的)嗯,就这么四个字,简单粗暴的简直不像季微澜。
虽然现在季茀点头晕,可能是因为晚上吹了风吧。但他还是隐隐约约的看见了匾后有个人,好像是茹纴,似乎是睡着的。
唉,这孩子,这么晚了,还在等自己。季茀心中竟有了一丝愧意,这是前所未有的。
行至府前几米,茹纴似乎听到了动静,便麻利的从匾上跳下来,脸上没有丝毫倦意。
刺客是不能熟睡的,在任何环境下。
“属下行事不当,自愿领罚。”声音不带丝毫情绪。
不知为何,季茀突然觉得厌烦,刚才的一丝丝愧意瞬间烟消云散。
“算了,也不早了,去睡吧。”季茀摆了摆手,禁止走向房屋,只留下个孤寂瘦长的背影。
萧辞沐现在有点后悔了。
萧辞沐原来还挺气愤的,但又想,为这点破事坏了大计,实在不值。十几年的仇恨,十几年的计谋,最终为内讧而败,想起来都觉得可笑。
后来萧辞沐转念一想,季微澜那人呢,他了解的很,绝不会因为这点破事而坏了和气,再者,人要脸树要皮,道歉这么丢脸的事,萧辞沐这辈子都没做过。
他又回了听风阁。
在听风阁总能听到一些朝廷时事,而最近邬意倾回朝的事又是热点,几乎人人都在谈论,不想听都不行。
季茀和邬意倾是宿敌,这所有人都知道,不仅是如此,邬意倾对于萧辞沐的筹谋,也有巨大的影响。
萧辞沐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清度长公主死前最后的声音,十几年前的往事回想起来,竟如同就发生在昨日。
萧辞沐越做越不安,越想越不安。最后他决定去看一看季茀在干什么。
萧辞沐知道能哪里能找到季茀。
他了解季茀。
他爬上琉璃阁,站在整个帝都最高的地方,眺望整个落阜城。
温柔的月光滴在落阜的每个角落,萧辞沐习武 ,又天生了一双鹰眼。
那人苍白细长的手指夹着一只雕花烟斗,右手拿着个白玉酒壶,手臂随着清风一荡一荡的。他斜靠在屋顶微微上倾的墨绿瓦砖上,一阵风吹来这个夜的不安分,挑逗着那如瀑的三千青丝。
他提起白玉酒壶,头一仰,酒入口中,洁白光滑的手腕露出一截,甚至与那白玉酒壶的颜色无太多差异。烟斗中的烟雾微微倾斜,这时,他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打破了这宁静的夜。
那就是季茀了,虽然距离远,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萧辞沐笃定那就是他。季茀不仅是酒鬼烟鬼,还是痨死鬼:一到冬天,三步一咳,五步一喘。表面上是温文尔雅三不沾的好青年,私底下比他还浪,无酒不欢,无烟不欢,能喝酒,绝不喝水。那病怏怏的身子,一半原因是给他自个儿折腾的。
该,真该。萧辞沐恶毒的想。他冷漠地看着季茀,仿佛眼前的这个人与自己无半点干系。
咳嗽声停了下来,季茀突然说道
“萧轻漾,看够了吗?”他的声音很低,还有些沙哑。
萧辞沐大惊,往后退了两步,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过来。似乎是想掩饰刚才的局促,他略带讽刺的说道
“季大人,像你这么个喝法,你这嗓子不到三个月,得废。”
“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季茀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弄得萧辞沐头昏。
“啊?”
“又是这儿……他去年…也是在这个地方…唉…”
萧辞沐顺着季茀的眼光望去,看到一片暗青残垣,断砖上还有着被烧伤的痕迹。
“萧轻漾,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季茀紧闭着眼睛,忽然放声大笑,被呛得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你…你这是怎么了?”面对这时的情景,萧辞沐显得手足无措。
“咳咳咳…哈哈哈哈……天凉好个秋啊!”
突然,季茀眼角流出那一抹潮湿的泪,他瞬间偏过头去,没让萧辞沐看清。萧辞沐有些怀疑,刚才看到的那一滴晶莹只是他的幻觉。
在这样冰凉的青砖上,季茀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萧辞沐看着季茀,竟生出了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心中泛起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了一下,扛起了季茀,回府去了……
天凉好个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