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叁拾

颜舜叹息着，以手拂过芮芮前额，那些细微伤痕在她指下迅速愈合，颜舜抚了抚芮芮的发丝，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温和道：“你说，我就在这里。”

司命在一旁伫立良久，心知自己与这桩事情毫无干系，不能置喙，更无从插手。芮芮既说要讲与颜舜君听，足见事关前任花神，并不能为外人道，自己虽与她相识已久，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自己终究是个无关之人。

司命想明白后，便强行按下心头那份深深的担忧，以及一颗雀跃不已的八卦之心，向颜舜告了退，领着两位小殿下往一边玩耍去了。

“芮芮记得，神君最后一次见过殿下不久，便入关修炼了。”芮芮目光越过颜舜肩头，似循着漫卷天际的流云，一路望进了渺远的回忆。

颜舜最后一次见到慕凉，仍如往常一般，他倚在池中，她立在池畔，当中隔着开得雅致的一池青莲。那时他已知晓她与折颜的婚约，见她默然而立，凝视她片刻，难得地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是在忧心我来抢亲么？”不待她回答，慕凉自层层叠叠的青莲间起身，缓缓步向她：“你担心得不错，我对自己说，你若不来，便是心有犹豫，既有犹豫，我便还有一点机会。”

他走向她，澄澈的眸中始终映着她的影子，走到近处时，却又定定地停下了步，隔着冷玉砌的池栏，立在距她几乎一步之遥的地方，眸中仍有先前那抹笑意的余影：“颜舜，即便只有一点机会，我都不会放弃的。”

颜舜眼帘微微垂下，不着痕迹地掩住眸中蛰伏的情绪。

她不能忘记自己前来此处的缘由。

慕凉。自须弥山下初识起，她始终是他堪不破的红尘业债，她已亏欠他良多，不能亏欠得更多。

心中触动仅仅一瞬，便如泥牛入海一般，缓慢无声地消散。她迫自己抬头对上慕凉的目光，头一回以十分决绝的语气对他道：“慕凉，你口中说的机会，早在我遇见折颜之时，便已不会再有了。”她状似平静地望着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又即将要说出些什么，她只晓得，一定要拼尽全力地将阵阵翻涌而上的情绪都敛住了，自己的一双眼一张脸当是要彻底无情的，不能被慕凉察觉出丝毫异样。

她来见他，本就只为断了他的念想。

颜舜稍微稳住心神，目光疏离地望向别处：“我这颗心并不宽敞，只能住下一人而已，你……”她还待要继续冷言，慕凉的唇角忽地微微一弯：“颜舜，今日为何总将手掩在袖中？”

仿佛她此前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全然不曾入耳。

颜舜听得此问，目光蓦地一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慕凉并未给她退却的机会，青衫微拂，蓦地上前一步，抬手触上她拢在袍袖中的一双手，修长的手指隔着衣袖掠过手背，落在腕处，缓缓一握，颜舜身子僵了僵，慕凉缓缓低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是否因为，这双会颤抖的手，是唯一可能令你露出破绽的地方？”

颜舜一惊，双手下意识地挣了挣，慕凉捉住她手腕的手却愈发用力，僵持片刻后，慕凉忽地松开手，转而揽住她的腰身，直直将她带进怀中。

颜舜并未反抗，任由慕凉将她圈禁在离他那颗心最近的地方，她的双手始终垂在身侧，不曾回抱，也并未将他一把推开，只是默然地待在他怀中。

心中隐痛，久立无话。

良久，慕凉将脸微微埋进颜舜发间，低沉道：“你来迫我断情。”停了停，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可是颜舜，你的戏演得并不好。”

颜舜有些疲倦地阖上双眼，慕凉的声音如湖面萦绕的轻烟，低柔地拂过耳际，却又带着令她心沉不已的伤痛。

“倾心爱着一个人，可她只是视我为恩人，为友人。”

“颜舜，你对我有情，却不是我期许的那种情，被你这样在意，我不晓得自己究竟该欢喜，还是该难过。”

“我并不大度，不能眼见你嫁作他人妇，还要违逆心意，向占住你一生一世的人道贺。”

“你身着嫁裳的模样当是极美的，我若见到，只怕愈发不能甘心了吧。”

“可惜终究是不能见到了。”

他抱着她，温柔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她始终未能瞧见他的神情。

他明白的，那样悲伤的笑容，她若眼见，如何能够释然。

她虽无语默立，心中却如被困兽盘踞，似乎今日一别，相见再无可期，而他说终究不能得见，竟也一语成谶，本以为相离不过一时，未料天意难测，转身去后，竟成死别。

“殿下那日来式微宫的原由，其实芮芮能够猜到一些，而神君不能对殿下忘情，也在意料之中。”芮芮望着天际翻滚不息的云浪，“神君闭关后的第三年，神族向魔族宣战，宫中善战的花仙纷纷被调往前线，自那时起，便不断有族人阵亡的消息传来，于驻守宫中的人而言，那是一段鲜血砌成的残酷时光，每日最恐惧的事情，莫过于睁开眼睛，莫过于见到天明。”

“东荒一战前，神族将尚无神籍的军士遣返，只有极少的几位花仙留在军中，后来也是他们，将最后两则消息带回宫来，神族大胜的捷报，以及，”芮芮神色凄楚地闭上双眼，嗓音微微发着颤，“殿下的死讯。”

“这是我们最不能想到，也最不敢相信的事情。”

一只带着些许暖意的手掌覆上她冰冷颤抖的手背，芮芮睁开眼，对上颜舜关切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殿下，我没事的。”

颜舜微微点头，眸色幽深。那时式微宫上下最担忧的，莫过于慕凉出关后，如何将她的死讯告知给他吧？

“宫中连日遣出探子，分别往各族探听消息，但传书尚在途中，我们便都冷了心。”

“短短几日，魔尊与殿下死在墨渊手上一事，已传遍了四海八荒。”

“那时阖宫上下担忧不已，唯恐百年之后神君出关，不能接受此事。”芮芮说着，忽地怆然一笑，“是我们妄断了，以神君对殿下的牵挂，哪里等得到百年之后？

颜舜覆在芮芮手背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手指缓缓收紧。

“某一日，神君忽然步出了寝殿。”芮芮垂着头，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宫中在神君近处侍奉的人，不是没商议过遮掩的法子的，但神君只问一句颜舜君是否安然无恙，我便晓得，再如何极力掩饰，终究只是徒然罢了。”

“神君在殿下羽化之处一坐三月，不发一语，而后便径直去了昆仑虚，向墨渊下了战帖。不，并不是战帖。”芮芮咬了咬唇，“神君说，两族交战，他不清楚原因为何，也不想清楚，于他而言，四海倾覆尚且无妨，但是墨渊杀了殿下，他便要他偿命。”眸中掠过一丝悲凉，“这些话，很不像是神君口中说出的吧？”

“掌案仙使召集了各族花仙，在议事殿外跪谏了三日，仍不能令神君心意回转，临别那日，我们一路膝行着随神君出了宫门，可是神君，神君他始终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后来的事情，”芮芮唇角带着一抹极苦涩的笑意，“殿下应该都晓得了吧。”

颜舜自石凳上起身，走开几步，缓缓仰头，阖上了双眸。

身后芮芮仍在继续：“神君沉眠前说，他不能为殿下报仇，殿下喜欢青莲，他便以八荒的青莲为殿下陪葬。”低低的泣音逸出，芮芮望着颜舜沉寂无声的背影，原本接近干涸的双眼重新漫出泪来，“可是，为殿下陪葬的何止是世上的青莲，分明还有神君的一颗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