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舜心内如同沉着一汪水银,冰冷,坠沉。
她问慕凉如何,如今九重天上云梯仍在,旧地依存,烟霞缭绕的天门背后,受天下花仙朝拜的花神尚在,却并非昔年姿容绝世的故人,他究竟如何,她心下了然。
只是未曾亲耳听到那句实情,终究难以接受罢了。
慕凉。
记忆里,慕凉常常倚在一池青莲中间,因了他在,那些莲花沾染了纯净的灵力,总是绽得恰到好处。慕凉性子沉静,一双碧色的眸子清亮澄澈,当中极少有情绪沉淀。
慕凉的静与颜舜以往认识的人不同,墨渊和东华,原本是她见过最为清净之人,二人皆已步入九住心后阶,墨渊持调顺,东华持寂静,功行纯熟,心住正定,无上的修为与天生清冷的性子融合,因而能自发地固守本元,止息妄念。然而同他们久识之后,颜舜发觉,尽管这两位修行的境界确已抵达了常人远远不及的一个高度,但他们,终究可称作是面冷心热的一类人。
墨渊秉着私情为她开小灶时,她有时领悟得极快,不但将他布置的课业一气呵成,还能摇头晃脑地分析上几句,墨渊听着,便温和地点头,为她斟一盏茶润嗓,夸赞她聪明。庆姜暗袭少绾那夜,她情绪大动,随后妖性暴发,那时东华形容犹冷,却在无人时割腕放了自己的血,开炉炼成丹药,默不作声地置在她的床头。
而慕凉,即便对着她时,亦是少有声色显露的。
那时不知何故,他似乎常年处于浅眠之中,她去探他,小心翼翼地提了裙裾,踮着脚,步声轻微,再抬头,他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静静地望着她,并不开口。
她说:“慕凉,此时已近暮冬,你在里面不觉得冷吗?”他不语。
她走近一步:“慕凉,我吵着你睡觉了吗?”他仍不做声。
她见他不说话,便有些郁郁地垂了头,拿手去拨池中的莲叶,少时,一片烟青色的衣角蓦地映入眼帘,慕凉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嗓音清凉:“想听你多说几句话而已。”
颜舜怔了怔,慕凉修长的手指拂过层层叠叠的莲叶,摘下一朵水色颇好的青莲递给她,“很久不见你了。”
颜舜接过莲花,轻轻地一嗅:“我上月也来过。”耳畔水声细微,慕凉缓缓蹲下身来,碧眸凝望着她:“于我,隔月如隔世。”
芮芮听闻颜舜一问,一句话尚未落音,眼泪早已落得有如倾盆大雨一般,纤弱的身子晃了几下,直直跌坐在地,颤着声音道:“殿下,神君,神君他……”,忽而抬头怔怔地望着颜舜,眸中闪过一丝痛楚。
芮芮紧咬住唇,强撑着坐起身子,并拢双膝,跪在颜舜跟前,随即双手扶地,头重重地磕往地上,声音里含了无限的悲切:“昔年芮芮无知,时时冒犯殿下,今日殿下出手相救,芮芮感激不尽,原本是不该再向殿下提半分要求的……”久久一顿,而后再次深深叩首:“芮芮恳请殿下,顾念神君对殿下的一片真情,救救神君吧!”
芮芮连连啜泣,额前隐隐往外渗着血丝,眸中滚滚热泪奔涌而下:“即便相救不及,也请殿下随芮芮去往佛境一趟,至少,至少去见神君最后……”说到这里,喉中哽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见他最后一面……”
颜舜的眼缓缓张大,直到芮芮再次伏地叩首,她才如梦初醒般地上前一把将人拦住:“你这是做什么?”
芮芮只是流着泪摇头。
颜舜见她面色苍白,又兼大悲大痛,便让司命在近处寻了一处亭子,将人缓缓扶过去坐下了。
颜舜将芮芮安置在石凳上,目光触及她额前磕出的数道血迹斑斑的伤口,不由微微皱眉,下意识地凝了一些妖力在手上。
昔年颜舜跟在妙手回春折颜身边,耳濡目染,也曾习得一些医术,无奈耽于自己的妖族身份,为外族诊治时,凡有用到术法的地方,便少不得将自己的妖力先行净化,折颜以为,颜舜长此下去,难免损及真元,但她学医的兴致正浓,他并不愿因此拂了她的兴致,后来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后来再有人慕名登门求诊,若颜舜在旁,折颜便会将她支去写方子或煎药,并不给她垂帘坐诊的机会。因着这个事,八荒里还曾有过一段传言,说是情为何物,莫过一物降一物,备受八荒女子思慕的折颜上神身边终于有了可心之人,竟一改风流不羁的做派,终日将这位准夫人储在室内,外人轻易不能得见,可见委实是在意得紧。彼时颜舜明白折颜的用心,便循着他的意思,专专心心地在他手下帮工,学习医理之余,做些捣药熬汤之类的工序,不再提问诊的事了。
颜舜知仙气为净,妖息为浊,本不欲以妖力为人疗伤,但芮芮本身便是花妖,因此无须有此顾虑。
颜舜抬起手,正要抚上芮芮受伤的额头,却被芮芮伸出双手一把握住:“殿下。”芮芮仰起脸,面上泪痕稍干,眼圈红红地望着颜舜:“今日有幸得见殿下,有些事情,芮芮一定要讲予殿下听。”说着以衣袖拭了拭泪,眸中犹带着几分悲楚:“芮芮心知殿下所念唯有一人,今日这些话,芮芮存了私心,但是这点私心,不过希望神君的心意能被殿下知晓一二,不至于悄无声息地被岁月掩埋罢了。”
颜舜不由凝目望着她,心中微微泛起波澜。
算下来,自己与芮芮相识已近二十万年。二十万年前,她跟着慕凉离开水沼泽,前往西天佛地疗伤,她们结识的契机便始于此。那时的芮芮还是豆蔻初成的模样,被慕凉从旱灾中救下,带回了式微宫,心性单纯的小花妖感激花神的恩情,相处之下,更是生出了浓烈的倾慕之意,她第一次来寻颜舜,便是因为见不得神君为一个心中记挂着他人的女子伤心。
颜舜记得,那时芮芮打外边踹门进来,粉面上含了相当的怒意,一路忿忿地行到她跟前,奈何身量不够,只得仰头狠狠地瞪着她,质问道:“你究竟为我家神君做过些什么,值得他对你这样好?”
如今她依然仰脸望她,情形却已全然不同当年。颜舜的记忆中仍有小花妖天真率性的模样,她曾有那样活泼的个性,这些年,又是遭遇了些什么事情,竟渐渐地被打磨成了这个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