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贰拾叁

白真幼时便跟着折颜四处逍遥，折颜其人，虽顶着一个响亮的天地间第一只凤凰的名号，在神族享有尊崇的地位，行事却不大遵循尊神们的一贯路数。比起位高权重叱咤风云，折颜更喜欢做一个隐士，过过把酒话桑麻的闲逸日子。

十里桃林中，折颜的几间屋子，内里的一些陈设，并上山背后垦出来的几块菜地，都是他与白真一道挽了袖子，乒乒乓乓地打整出来的。数万年来，折颜凡有什么新的想法，便会在空闲时将草图画成，邀上白真一道斟酌着修改几回，到满意的时候，便一齐动手将这些构思一一实现。

与折颜相处日久，白真的习性渐渐与他趋于一致，每年开春时，总忍不住扛了锄头前往十里桃林，帮着折颜将菜地翻上一翻。

因平日里实在难得动用一回术法，此番来天上堵颜舜之前，白真特特自青丘藏书最多的一个地仙处借了本术法典籍，躺在狐狸洞中翻看了半日，总算翻到了追踪术是怎么个用法。

他候在三重天外，拎着一把剑截住颜舜，确然是有事相问，但之后的事情，却完全地不在他掌控之中，颜舜如此坦诚地与他对视着，问他是不是要说折颜的事情，实在是，非常非常地出人意料啊。

白真默默地收了兵器，面前颜舜望着自己的目光仍然含笑，其实单论相貌来说，她的确是位讨喜的美人。白真一时不晓得如何作答，下意识抿了唇，一双眉浅浅地蹙起，瞧着像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但其实他只是由眼前的颜舜想到了不在眼前的折颜，有些出神罢了。

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和折颜待在一处，若将他活过的日子比作一颗桃树，那么折颜便是上边经年盛放永不凋谢的桃花。八荒盛传的断袖之说，他自然不是不知，但在这件事上，他和折颜有着一般的觉悟：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的脑袋也安在别人的脖子上，别人要说要想，他们委实拦不住，也没必要去拦着。八卦这个东西，于当事人，或许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于别人而言，却可能只是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蜚短流长不过寿在一时，无须刻意计较或分辩。

经年过去，他和折颜对彼此的脾性已很是了解，兴趣品位更是相似，十几万年里，他们之间未曾有过旁人涉足，也未曾遇见比对方更适合相处之人。白真有时会忍不住地想，或许正如他们所言，自己与折颜，其实同一对仙侣并无两样。

但那一日，他随着阿爹阿娘一道落在三重天，亲眼见到折颜为一个女子亮了十几万年不曾出手的兵器。彼时折颜面上含了一个如常的笑，口气轻松得仿佛是在谈论天气，他说：“白止说，青丘要记下这笔账。本上神却不大喜欢记账。”

旁人一时怔然，他却十分清楚地察觉到，这句听着漫不经心的话中，分明裹挟了雷霆般的怒意。隔了重重叠叠的人影，白真遥遥望向折颜，他正垂眸看着那受伤昏迷的妖族女子，那样专注而满含怜惜的目光，自己似乎从不曾见过。

白真心头似有风起，凉凉的，仿佛深秋。

后来阿爹携着一家子自三重天上浩浩荡荡地撤兵，回了狐狸洞，眼中尤带着清泪的阿娘向他们解释，颜舜是昔年水沼泽中同他们一道进学的同窗，是故人，亦是好友。

而颜舜同折颜之间的渊源，是阿娘后来单独同他讲述的，那时他捧一杯清茶在手中，微垂着眼，只当是一桩寻常琐事般听着。

“颜舜去后，折颜折磨了自己几万年，才渐渐平复了下去。”阿娘拭了拭泪，语中有着微微的感慨，“谁能料到十九万年过去，当初灰飞烟灭的颜舜竟又复生了呢。”

白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颜舜的存在。因为白真是白真，颜舜是颜舜，他们二人毫无交集，亦不会有任何冲突，折颜有没有一位死而复生的夫人，并不会影响他同自己的关系。

只是，一切会如自己所想的这般简单顺遂么？白真兀自想着，颜舜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若你在想折颜的事情，未若听我一言。”

白真略略回过神来，颜舜面上的笑意清朗：“折颜他是在意你的，你无需多想。”

白真心头蓦地一跳，她这是，在试图开解传闻中自己的情敌？

颜舜却未注意到他惊诧的目光，忽地吸了吸鼻子，浓密的眼睫似一对儿黑色的蝴蝶轻轻扇动，开口道：“你身上的气味有些熟悉。”说着略带疑惑地绕着他走了一圈，“似在哪里闻到过。”

白真方从那句折颜在意你当中回过神来，闻言不禁愣了一愣，亦跟着低头轻嗅了嗅：“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吗？”

颜舜眸中含了几分思索，围着他再转了转，若有所思道：“唔，似乎又很淡了。”说着抬手摸了摸鼻子：“许是闻错了。”

白真心绪不宁地点了点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是他先前想好了而未做的，但又一时记不起来，旁边颜舜瞧了瞧天色，自觉已在路上耽搁久了，便拍拍他的肩：“我悄悄地从十里桃林走了，折颜此时大约已醒了，去瞧瞧他吧。”对上他投来的疑惑目光，只是微微地一笑。

白真发觉，今日他同颜舜的这场会面，自始至终，自己都未曾占得半分主动，尽被颜舜带着走了，她讲出一句，他便默默思索一回，她再讲一句，他又默默地思索一回。这会儿颜舜踏在云上走远了，他才蓦地记起，他翻出早忘了口诀的追踪术来，原是为了找到颜舜，向她核实一桩八卦来着。

前些日子他同司命商量，要合二人之力，编出一部旷古烁今的八卦全书来。现在大致的框架已有了，二人手头积攒的八卦猛料亦由司命负责汇了总，另有一些尚待查证的，不大好直接收录书中，其中就有关于妖族女君颜舜的一桩八卦。

西天佛地中，曾有位受佛祖亲自点化，青莲化身的神君，几万岁上便做了花神，司百花之事，原本是位前途无量的青年，但这位前途无量的青年却在十数万年前忽然自封神识，自此陷入无止境的长眠，随着神君的沉睡，八荒之中的青莲一夜间纷纷凋零，究其缘由，据说是因他挚爱之人骤然辞世之故。

因此，他专程在这里截住颜舜，原本只是要问上一句，据说这位神君心尖尖上供着的人正是妖族的颜舜君，这个事，究竟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