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夜几近无眠,颜舜还是早早地醒了,低低打了个呵欠,侧目看向身边熟睡中的折颜,唇角微微翘起,靠过去亲了亲折颜的脸。
折颜由父神抚养长大,是凤凰族族长,同神族渊源颇深,而自己要了解当年两族大战的始末,要想法子令魔族再度与神族并肩而立,三月之后还要同墨渊认真地打一架,种种事情累积下来,她几乎便是站在了神族的对立面,若将折颜牵扯进来,未免令他左右为难。若非如此,她怎舍得将他独自留在十里桃林?
颜舜的指尖搭在折颜唇边,叹了口气。折颜从未要求她离弃妖族与魔族,她既明白他与神族有着不可割舍的情分,自然也该明理一些。杳杳十九万年的分离令颜舜空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毕生所求究竟为何物。若非少绾不在,她并不愿涉足那段众人讳莫如深的八荒旧史,她是少绾钦定的继位魔尊,是妖族万古留名的始君,但她也是折颜的妻子,是他们将来软糯小崽子的娘亲,比起做魔族或妖族的头儿,她其实更喜欢做折颜口中的,十里桃林唯一的女主人。
颜舜动作小心地下了榻,飞快且细致地将屋里屋外洒扫了一遍,又将折颜换下的衣裳浆洗晾晒,再在小厨房内备下了早饭,待到一切收拾停当,已是日上三竿,颜舜肩上搭着块抹布,细细检查了一遍后,终于稍微放下心来,腾云离了十里桃林。
这厢颜舜出了桃林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那厢折颜便悠悠醒转了过来,下意识伸手在身边摸索,所触之处却是一片空空落落。
折颜怔了怔,眸中几缕将散未散的朦胧睡意霎时无踪,坐起身来,但见屋内一派齐整,显然是颜舜走前精心打理过一番。
颜舜忘记关上的房门微微启开着,有清风挟着阵阵桃花香气涌进来。折颜记得颜舜最喜欢两种花,一是青莲,一是桃花,她曾经含蓄地向他表示说,她喜欢桃花,泰半是因为桃花能令她想起他。
折颜于一室和煦的清风中阖上眼,唇角漫开一丝微苦的笑意,颜舜,颜舜,她就那么笃定他不会为她有所割舍,即便生死分离如此之久,她仍然固守着她的执着与倔强,不愿意将自己的全部托付给他么?
执着而倔强颜舜仰面躺在一片绵软的云朵当中,冷不防连打了两个喷嚏。
两个喷嚏,颜舜揉着微微发痒的鼻头,该是有人在念着自己,如此强烈的念想,会是谁呢,折颜?奉行?仲尹?又或者是,白止家的那个小儿子,名字叫做什么来着,白真?
白真么,自己是见过的,这孩子相貌随他娘亲,颇为出众,同折颜站在一处也般配。以折颜那般挑剔的眼光,四海八荒里难得有个被他瞧上且同时对他用心的人,其实,他们二人若能在一起,也当是不错的。
不过,那是在她死了的前提之下。颜舜双手交叉着枕在头下,倘若自己这回能够好好地活下来,自然会与折颜白头偕老。但如此一来,似乎又有些对不住那只小狐狸。想到纠结处,颜舜有些郁郁,阖着眼叹了一声,若真有这么一日,白止和云栖该不会同自己绝交吧?
身下的云颠簸了几下,颜舜仍然阖眼躺着,唇边一丝淡淡笑意,漫不经心道:“世侄,你这是作甚?”
只见方才还被她念叨过的白真手中握了一把寒光泠泠的长剑,剑尖稳稳抵在她的喉前,皱着一双眉道:“我有话要问你。”
颜舜枕着双臂仰卧在云上,双目微阖,神态安然。白真握了剑抵住她咽喉,一句“我有话要同你说”出口良久,仿佛已落地生根,又破土出芽,生叶开花,最后果子都要结了出来,颜舜仍然摆着一个躺到天荒地老的姿势,连睫毛尖尖都未曾动过一下。
阿娘曾说过,颜舜的真身是九尾灵猫。白真原本皱着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些许,猫向来是嗜睡的,加之有伤在身,她这个模样,呃,该不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睡着了罢?
白真俯视颜舜片刻,觉着面前的美人确然不似装睡,持剑的右臂缓缓放下,抓紧时机活动了几圈,将长剑换至左手,紧绷的一副面皮稍稍松弛,他其实不惯摆出这副架势。
在他很小的时候,折颜就曾说过,无论办什么事,一开始就须得拿出气势来,先发制人,一旦气势上强出对方一头,便能稳占住有利的形势。
他自然不晓得,这篇道理并非是由折颜本人总结的,而是昔日颜舜在十里桃林晒太阳时,化了猫形趴在折颜腿上,毛绒绒的猫脑袋在折颜跟前一晃一晃,颇有见地地讲出来的寻衅滋事的诀窍。
白真正预备将自己的姿势调整得更有气势一些,近处躺着的颜舜却迷蒙地睁了眼,缓缓坐起身,疑惑地将眼前动胳膊动腿的青年上下打量了一回,含糊着声音道:“唔,你这是在作甚?”
白真的身形一顿。
颜舜轻轻地打了个呵欠,眸中笼了一层淡薄如云烟的倦意,偏头瞧了瞧僵住的白真,面上渐渐浮出一丝清明,颔首道:“唔,对了。”说着上前一步,捉住白真手中长剑,缓缓比至自己的喉前,从容不迫地抬起头,对上白真一双颇为愕然的眼:“方才是这样的吧?”
“……”
“你好像说,有事要问我?”
“……”
白真望着面前的颜舜,手中长剑离她喉头不过毫厘,泠泠地跃着寒光,她却丝毫不在意一般,只是微仰了脖颈,眸色澄澈地与他对望着。
他与眼前的美人,之前虽有几回照面,却都隔了相当一段距离,不似此时近在咫尺,也不如这回瞧得真切。白真发现,虽然颜舜与一众远古神祇年岁相当,但作为一位远古神祇,她这个模样,瞧上去真的是……很年轻。
上古诸神寿数无尽,容颜历万年而不改,乃是四海八荒通晓之事,但再是青春永驻,亦不至于几十万岁上仍是一副少年的姿容。眼前的颜舜,实实在在地,青春得有些过了余,瞧着不像是高他几辈的长者,倒像是凤九的同龄人,是个还未完全长开的标致丫头。
“我死的时候只三万余岁。”颜舜的唇角浅浅弯起,“瞧着很不显老吧?”
“你……会读心?”白真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心中陡然生出二十万个后悔,当着面问人家会不会读心,今日还能问出个更加鄙薄的问题吗?
耳畔果然传进颜舜低低的笑声:“你的确有趣。”
白真默默收了剑,今日这个气势是彻底造得失败了,往后也难有机会再提着剑冲颜舜强势一回,委实叫人丧气。
“其实你不必在意,以前我也问过别人同样的问题。”颜舜眉眼含笑,温和地望着他,“对了,你是来说折颜的事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