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窗栏边发呆的颜舜被不晓得何处飞来的桃花花粉呛住了鼻喉,一个喷嚏酝酿了半天,却怎么也打不出来。
她自这张熟悉的雕花木榻上醒来时,便知自己这回并未死成,未死成的具体原因,大约是被人救下了,且还是被方才她梦到过的折颜给救下了。梦里那段往事,距今已经不晓得隔了多少个年头,自己还记得这般仔细。颜舜拿袖子擦了擦呛出来的几星眼泪,不过,既然一过去了很久,梦见了便梦见了,没什么可深思的。颜舜转了念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同那个不能顺利打出来的喷嚏较劲。
在太晨宫住的那段日子,她常听到小仙们聚在一起议论八卦,其中便有人说到,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身为一个断袖,竟有一位女的未婚妻。
折颜,折颜。颜舜叹了一口气,他一定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她其实也想晓得,她究竟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这时,房门口悬的布帘子毫无预兆地挑开一线,颜舜觉察到动静,回头去看时,方才一直顽强地与她较着劲的喷嚏终于可喜可贺地打了出来,见到来人的一点惊讶霎时被这个来势汹汹的喷嚏驱了个干干净净。
颜舜于抹眼泪和擦鼻涕的空隙中对来人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坐下,喷嚏的余威尚在,颜舜说话的声音便不那么清楚,有些含含糊糊地招呼道:
“奉行。”
涕泪交加地打完一个喷嚏后,颜舜不慎喝进了一口凉风,立即又是一阵控制不住的剧烈咳嗽。
颜舜头转向一边,以手捂着嘴,咳得一发不可收拾,一只手适时地放到她背上,以合适的力道轻拍着她的背。
咳过一阵后,颜舜双眼含着呛出来的热泪,对坐在榻边的奉行道:“你怎么来了?”
掐掉零头之后,自己已有十九万年未曾见过奉行了,这个清秀的模样倒是没怎么变化,若真要说哪里变了,不过眉眼间多出了一份沉稳而已,未曾想到,天生古道热肠爱操心的奉行,竟也这么禁老。
岁月如刀,纵然是远古神祇,亦避免不了被这把刻刀纹出细微痕迹,唯有心中的执念,执念总能让人有力量和勇气去抵御无常的岁月。
奉行的执念,是少绾么?颜舜有一瞬的恍神。
那年她负气出走后,心中十分郁结,并未去十里桃林找折颜,也未告知任何人自己的去向,而是径直回了妖族老家,在自己的寝宫一躺数日。王宫的侍者皆知头儿的脾性,是以无人敢贸然进去打扰,更无人敢议论究竟出了何事,直至摄政的仲尹自魔族归来。
仲尹跪在榻前,神色凝重地禀报说,神魔两族已分别由墨渊和少绾领头,在边境开战了。
失魂落魄的颜舜听罢,只是在榻上翻了个身,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仲尹砰砰地朝她磕了几个响头,请求她允准他出兵援助魔族,她才如梦初醒地坐起来,瞧着前额鲜血淋漓的仲尹,呆呆道:“他们不是要成亲的么?”
这时一道黑影自殿外踉跄地扑进来,还未至颜舜跟前,已连着跌了好几跤,口中含混不清地喊着前线急报。
仲尹将来人扶起,这只小妖修得人形不久,原是负责魔族流火殿与妖族泠川殿两处通信的,此时方从前线赶回来,早被两军交战的阵势吓得没了主意,未等颜舜发话,便颤声道:“陛,陛下,神族发兵之由,是……魔族擅藏、藏了上古罪神的魂魄,如今,如今已经攻入魔族领地了……”说着胸腔急剧起伏几下,咳出好大一滩血。
仲尹这才惊觉自己掌中尽是黑红血渍,不禁蹙起眉,伤重至此,竟也能一路坚持到了这里么?
“陛下,我好……好害怕啊,他们……”小妖无力地歪倒在仲尹臂间,神采涣散,显是到了弥留之际。
颜舜缓缓俯身,双手握了小妖的一只手,和蔼道:“本君在。”
小妖费力地点了点头:“我,我相信陛下,我……”瞳孔缓缓散大,被颜舜握着的手剧烈地抽了抽,便如风中烛火一般,无限遗憾地骤然熄灭,没了声息。
清风徐过,仲尹的手臂陡然一轻,他沉默地瞧着颜舜的掌心,那是一只小小的青雀,半睁着眼睛,沾满血污的羽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良久,颜舜捧着那只青雀,缓步走向殿外,仲尹唤了一声师父,她并未驻足,只淡淡道:“出了这样的事,总该亲口问一问他的。”
据传,魔族禁地里暗藏了杀神碧落的一副元神,却不知何故被这个连躯壳都没有的杀神逃了出来,进而引发天灾,父神母神以身挡劫,终使天灾弥消,二位尊神却也因此油尽灯枯,双双身归混沌。
于少绾而言,父神母神羽化,魔族有脱不了的干系,于墨渊而言,这是血海深仇。
颜舜并不知碧落是个什么样的神,又如何牵动天劫,但她可以确定,无论碧落做了什么,都同少绾没有半分关系,碧落羽化之时,少绾不足千岁,尚在庆姜的阴影下辗转求存。无论魔族藏了和碧落有关的什么,一定不可能是少绾授意。
无论如何,墨渊的家仇,不能算到他的准夫人少绾的头上。颜舜匆匆赶往战场,原本是预备去劝架的,但她找到墨绾二人时,她的准姐夫墨渊已搭箭在手,没有丝毫犹豫地放出了一箭。
而少绾的刀刃垂在地上,仰头望着他。
少绾想晓得墨渊究竟会不会杀她,这是当局者迷,而颜舜明白,那一箭定然会要了少绾的命,这是旁观者清。
那般拼了命地赶过去,结果还没同墨渊说上一句话,便与少绾一同死在了阵前。颜舜回想起来,不禁颓废地叹了口气,自己这个行为,说是赶着去劝架,莫若说是赶着去赴死。当时羽化得那样干净,连累折颜痛苦日久,做了十九万年的鳏夫。
啊,折颜。思及折颜,颜舜微微伤神。说自己是原配,但她与折颜尚未同祭天地,她也不曾乘着花轿被折颜正式迎进门,因此,她算不得是折颜名正言顺的夫人。但若要说她是个插足的,显然更加不妥,白真一双爹娘的婚宴,还是她亲自掌的厨呢,再者,若非时运未至,她与折颜膝下早有数子承欢,怕不会比白止家生得少,话说回来,猫跟凤凰会生出什么来呢?颜舜的思绪沿着这个问题渐渐地飘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