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舜辞世多年后重回八荒,此时瞧着魔族众人,忽地对沧海桑田四字有了些体悟。除开墨渊依旧打着光棍,东华居然娶了媳妇,折颜似乎断起了袖以外,如今魔族之人,竟再找不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了。
这些后生远不如他们的先辈意气风发,也不如他们知礼,且见识浅薄,令人忧虑。
一群后生崽子带着一群小后生崽子闯上天来,十足是自找麻烦。其实,若要带她回魔族,有不下一百种办法,随便哪种或许都比这个来得有用。
前几日,那个唤作鸡什么的公主,妄图在无相境里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对凤九下手,除开惊叹她脾气大本事低,一股子作死的劲头外,颜舜对她的智商感到十分担忧,现在瞧来,不幸生在了如今的魔族里,智商高不起来,委实不是她自己的错。
颜舜本以为,几个后生信心颇足地来拿自己,大约是有些看家本领的,未料,他们竟然对她用幻术。
颜舜不紧不慢地握了溯光绫,心想自己若是卯足了劲一带子抽下去,这个幻术支撑的结界大约会碎成粉末,而这群莽撞的后生崽子,她会让他们鼻青脸肿一个月。即便自己上了年纪下手不准,大约也够他们疼上七八日的。既然夫子们的灵魂教育没能将他们的人格,不,魔格建设得完全,现在便只能从棍棒教育上着手,令他们在肉体的疼痛中意识到尊老的重要性。
颜舜幼年承少绾照料,在魔族中不短的时日,因此魔族于颜舜而言,正如她的一个娘家,返回妖族的当日,颜舜曾立在魔族边境发下重誓,此生绝不与魔族中人兵戈相见。
自己自然是讲信用的,但今日么,今日自己即将赠给魔族后辈们的一顿抽,不应说是兵戈相见,而应称为教导,既是教导,便是为了他们着想,算不得违誓。
颜舜垂眸把玩着中光华流转的绫带,再抬头时,眉间的桃花印记已如鲜血浸过一般,殷红夺目,正要蓄力一击时,一个略微低沉的女声自身后传来:“颜舜。”
颜舜心跳停了一拍,下意识缓缓转过身。
在生的几万年里,颜舜遇见过无数的人,岁月绕指匆匆过,四海八荒里晓得她、唤过她名字的人多如牛毛,这些人里,有陌路相逢的,有无心相知的,自然也有她熟悉且在意的,譬如墨渊,譬如东华,譬如她深爱的折颜。他们唤她的声调不同,语气也不同。那么多人唤过她的名字,颜舜不能,也无意一一地将这些声音记住,更遑论记住那些唤过她名字的人。
颜舜对在意之事有一种无解的执著,对无意之事则有一种出尘的洒脱,对于别人怎么唤她名字这种事情,显然是要归于后者的,即便是折颜,他唤她名字时的细节,她也不会十分留心。但有一个人,她的嗓音,声调,语气,所有细枝末节,她都记得无比清楚。也唯有这个人,当她开口唤她的名字,即便是在任何一个平凡不过的时刻,即便是没有任何目的的一声招呼一声应答,在颜舜听来,那都含了一种令人向往的温和与亲近。
少绾,是第一个唤她作颜舜的人。
她被少绾揣在怀里带回魔族的途中,曾无意提起,她没有爹娘,也没有名字。
“爹娘这个事情有些难办,我也无父父母,是个孤儿,若你实在挂念父母情义,我可为你找个爹娘。”彼时还是一个少女的少绾道。
对于自己有没有爹娘这类事情,她其实并不十分在意。蛋已经生出来了,无论它是公鸡生的还是母鸡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打土里长出来的,都已经堂堂正正地现了世,有无父母,其实同这只蛋以及它今后的蛋生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是以,在身世这件事上,她一直想得很开。
而少绾却不这么想,快到魔族时,少绾摸着彼时无名无姓的颜舜的头,郑重道:“我可以给你起一个名字。”
被少绾摸头的时候很舒服,她眯起双眼,乖巧地点了点头。
少绾说罢那句“我可以给你起一个名字”后,她很快忘记了名字这回事,在少绾的流火殿里撒着欢地跑了好几天,而在她玩得忘乎所以之时,对书卷深恶痛绝、厌学之名远近皆知的少绾为了兑现承诺,独自在藏书阁中熬了好几日。
那日她伏在少绾膝头,因着吃了太多点心,撑得直打嗝。
“我书读得不是很多,所以翻了几天的书,才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少绾动作轻柔地揉着她的肚子,“颜舜。”
少绾轻轻念出一个名字。
颜舜忽然怔住。
“从今往后,我便叫你颜舜。”少绾的声音很柔和,很温暖。是她之前从没有听到过的。
愕然良久后,颜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刚刚止住的嗝又被生生带了出来,连哭带打嗝的颜舜渐渐地有些喘不过气,少绾赶紧将她抱起来,有些着急道:“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名字?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可以再看看书,重新给你起一个……”
颜舜在少绾怀里,拼命地摇着头,在这个时候,说话是最管用的,但是她悲伤地发现,哭成这样之后,自己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情急之下,她的哭声愈发大了起来,惊飞了不少雀鸟。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少绾唤她颜舜,这个名字,她很喜欢。
此后每当少绾唤她的名字,颜舜便会想起幼时之事,少绾给予的温情足以照亮她的一生,颜舜二字,仿佛就此驻在了她的心底,再无遗忘的可能。
她的名字是她起的,她的命亦是她给的,少绾从不曾对她冷言冷语或疾言厉色,以至于后来,少绾为护她周全,用计逼她离开魔族时,她竟信以为真,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再见时,却是在战场上,少绾挡在她跟前,以血肉之躯接下了墨渊的一箭。
那时的颜舜号啕大哭,如当年初得了名字的小兽一般。
少绾的呼吸断续轻浅,那只箭深深穿过她的心脏,也洞穿了颜舜的胸膛,她费力地伸出手,摸了摸颜舜的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摸摸她的头了。
“我不是一个很走运的人,以前总是很担心,你跟着我,会像我一样不走运,但是让你走的话,我会更加担心,你还那样小,又很顽皮。”少绾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轻轻地笑着,“你终于长大了,很有出息,也很漂亮,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漂亮。”
颜舜已痛得口不能言,只是流泪。
“我的颜舜,我多想你能好好活着啊……”
那是她最后一次听见少绾唤她的名字。平日听见少绾叫她,她总是很高兴的,但这回她唤她的名字,她只是觉得疼,撕心裂肺的疼。
她羽化,她亦随之寂灭,如今她重回八荒,她又身在何处呢?
颜舜怔怔地站着,溯光绫失了妖力支撑,无力地垂落在手边。这样不高明的幻术,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轻易打破的,可是,可是。
“少绾。”颜舜抑着喉间的哽咽,轻声唤着,“少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