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拾壹

经过神族史官删减的上古史里鲜有关于妖君颜舜的记载，是以自墨渊一代后，神族大大小小的神仙对颜舜君几乎未有耳闻。而尊重历史的魔族史官却不愿将一代始君存在过的痕迹抹去，无奈魔尊少绾在神魔两族的交战中身死，受她庇护的魔族战败，自然落了下乘。

落了下乘的魔族在神族跟前说不上话，明面上不得不听神族头儿们的，将一部上古史删删改改，生生篡改成了与神族同步的、歌颂神族功德的话本子。然，压迫往往与反抗并存，魔族史官们怀着一颗反抗之心，默默合力著出了一部完整版上古史，秘藏于族内，是以如今在位的七位魔君，其实都晓得有颜舜这么一号人物。

据完整版上古史记载，妖君颜舜天生赤瞳，曾以一己之力荡平族乱，建立朝纲，是妖族的首位君主。后入水沼泽进学，受多位尊神指点，身怀百家之长，不但打得一手好架，且擅长推演。上古史还记载说，颜舜君歌声妙绝，姿容绝世，另还掌得一手好厨，在那个时代，妖君颜舜可谓是无双佳人，令八荒青年人人心向往之。

按记载所述，妖君颜舜委实是位人人都想拥有的好姑娘，无奈天妒红颜，神魔两族大战时，这位好姑娘与魔尊少绾一同身死沙场，死时年仅五万余岁，实在令人叹惋。

完整版上古史大致记叙了颜舜的生平，却也不算十分完全，还存有一些缺漏，而这些缺漏里，就包括了关于少绾遗诏的一段。

昔年神魔两族开战，魔尊少绾赴战之前曾手书遗诏一封，交予侍官长奉行，直言自己此去必定无回，但魔族不可一日无君，请他务必在她羽化后迎颜舜回魔族，将她留下的印鉴和君令一并交给颜舜。

少绾的意思十分明显，她要将魔尊之位传给颜舜，但不幸的是，她属意的继承人颜舜最后并未在她羽化之后继承君位，而是与她生死相随，一道离世，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这段未被记载的历史，已故的魔尊少绾晓得，终年守在魔尊陵寝前的前侍官长奉行晓得，而在奉行一次醉酒之后，章尾山大大小小的魔头们都晓得了这桩事。随即，彼时刚刚起完内讧、成功将魔族地盘分割为七份的七位魔君也先后晓得了此事。

彼时魔君们对此并不在意，尽管魔尊印鉴和君令的归属的确要紧，但颜舜君毕竟身死已久，即便自奉行处拿到了印鉴君令，但魔尊只能有一位，届时未免又要伤筋动骨地打一场，委实麻烦，不如就此收手，好好镇住自己分来的地皮，稳稳当当地做一个魔君。

但十数万年后，九重天上竟传出了颜舜复生的消息，魔君们顿觉自己的地皮不大镇得住，这个靠蛮力打下来的君位也坐得不大稳当了。

传闻说妖君归来后便被东华帝君邀入一十三天太晨宫，连日来未见动作，但她若哪日心血来潮，回来提出继承尊位，便是一桩大麻烦。魔尊手谕说得分明，颜舜若在生，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任魔尊，这个事情，实在令人不得不在意。

大敌当前，向来面合心不合的魔君们迅速达成了一致对外的共识，由赤之魔君煦旸牵头，六位现任魔君首次聚首，共商大事，聚完不久，魔君们各自紧锣密鼓地集结了兵马，整合成一支大军，随即摆出了上天要人的阵势。

少了的一位魔君，则是在达成共识的过程中，公然提出了异议的青之魔君燕池悟。

彼时小燕壮士柳眉倒竖，拍着椅子破口大骂，大意是他大爷虽然没文化，却也晓得这么多人去为难一个女子不是什么好事，先不论他们现在大小是个有地位的头儿，但凡是条有血性的汉子，都不该干出这等无耻之事，他现在坐的位置是他自个儿拿拳头打下来的，那妖君若有本事赢了他，他愿将魔君之位拱手让出，若没这本事，又何至于大动干戈地捉拿一个无用之人？

借用小燕壮士的原话，便是意简言赅而不失气势的八个字：“这缺德事老子不干！”

而一心要干这件缺德事的魔君们打算先礼后兵，先问天君要人。魔君们一致认为，颜舜不过是个异族女子，且还是与天族八竿子打不着的妖族，圆滑如天君老儿，料想不会予她庇护。

但魔君们失算了，一向看得清局势分得出利弊的天君不但不交人，还撒了个这么不给面子的谎，说是颜舜根本不在天族，自觉受了怠慢的魔君们怒了，于是魔族大军毫无顾忌地杀上了天。

前半段一路畅行无阻，六位魔君道是天君理亏，不敢派兵相迎，便欲一路直上九重天，再作打算。但魔君们没有料到，军队甫登三重天，便被忽然现身的折颜上神拦了下来，更加没有料到，折颜上神还未来得及说上一两句话，便被忽然现身的一个姑娘默不作声地一记手刀打晕了过去。

忽然在三重天现身的、一记手刀将折颜打昏过去的颜舜一面将折颜扶到安静处躺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往乌压压的人堆里瞥了一眼，随即向为首的煦旸君招呼了一声。

魔君们愣了。依着他们此前达成的共识，这回出兵，是一定要将颜舜带走的，若请不动，便直接绑她回去，想办法革了她这个继任魔尊的名头，再逼迫奉行交出魔尊遗下的印鉴和君令，解决了颜舜君这个麻烦后，他们几个再争不迟。

颜舜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委实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而颜舜与煦旸君的那个招呼，就更加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了，颜舜说：

“你同你爷爷长得挺像。”

这句话说得和蔼，魔君们却听得不大是滋味。颜舜的话从侧面给他们提了个醒，他们今日要捉的是一个祖宗辈的人物，想到这里，魔君们心中油然生出一阵欺老的罪恶感。

玄之魔君聂初寅因常年行一些缺德之事，率先从罪恶感中走了出来。

聂初寅其人，是一位能动口决不动手的爱好和平的魔君。此时颜舜就在眼前，玄之魔君想了一篇合适的辞令后，先是客气地上前拱了拱手，算是对这个祖宗辈的人物行了礼，随即便极有分寸地一步步对颜舜展开了劝说。

一副完美的说辞，讲究一个因果俱全，但是甫一听到他说的这个因，即少绾欲将魔尊之位传给自己一事时，颜舜的眉眼间霎时浮现出惊讶的神色，打断道：“啊，竟有这回事吗？”

聂初寅心中顿时悔恨万分，恨不得转身抽自己两个响亮的嘴巴子，而从其他几位魔君瞧着他的眼神来看，显然他们和他所想一致。

“既然如此，”颜舜颔首，“本君自当回到魔族，承袭少绾的君位。”

今日这般情形，几个后生的心思再明朗不过，但她敢在阵前说出这样不怕死的话，的确有她的道理。

颜舜此生，先后被两位打架极有天赋之人带过，一位是以武力睥睨众生的魔尊少绾，另一位则是以拳头独步八荒的东华帝君。因此，以多欺少这个说法，在她颜舜这里本身就是篇笑话。

何况，作为一个死过一回的人，她其实真的不怎么怕死，她也很想看看，十几万年过去，魔族的这些后辈，究竟有何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