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陆

颜舜走得干脆，折颜怔怔望着，忆起昔年死别之时，心头立即灼灼地刺痛起来。

那时的事情，原本不该记挂于心的，却又不能不记得，渺远得有些模糊的记忆里，颜舜安静地靠在他怀中，吃力地抬起手，一寸寸抚过他的脸：“折颜，你哭了。”

折颜回握住颜舜失血冰凉的手：“我怎会哭？我是来接你回家的。”言罢将她打横抱起，缓缓从累累尸骸堆里步出，怀中之人轻得像片半融的雪花，可他却愈行愈慢，愈行愈慢，仿佛再也走不出这漫天血孽的修罗场。

“颜舜，你不要闭眼，你同我说说话。”折颜将唇抵在颜舜额前，温热的泪顺着面颊点点滴落，“我们的婚房，我已经布置好了，虽然我的手艺不佳，看着可能不那么精致，但是有我，有你喜欢的桃花在，应该还是很值得住的。”察觉颜舜的身子正无可挽回地渐冷下去，折颜的手臂愈发用力，想要以此留住她残余的温度。“有我在，你不会有事。”他抱紧了她，像梦呓般喃喃地重复着，“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有我在。”

“凤凰的眼泪……是红色的吗？我从未看见少绾哭过，她是个很坚强的人。”颜舜神思恍惚地靠在折颜胸前，“方才墨渊的那一箭，力道真是可怕啊，虽然有少绾挡在前头，我还是觉得很疼……我，我不明白，他们不是将要成亲了么，为什么墨渊要这样，连东华也……折颜，这可能是做梦罢？若是梦里，又怎么会这么疼……”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几不可闻，折颜僵直地定在原地，再不能向前一步，面上两行血泪无声蜿蜒而下。

他的臂间，颜舜羽化将至，自足尖伊始，身体一寸一寸地没入虚光。

“折颜，你不要哭。”颜舜咳着血，嗓音已虚弱至极，她再无力擦去他的眼泪，只浅浅捉住了他的衣襟，“你一哭，我疼得就更厉害了。”

暮色自四面八方朝他们倾轧下来，寒风涌动，夹杂点点血腥气，颜舜颤抖着施下最后一个术法，将渐次消散的身体化作点点桃花。

折颜此生最漫长的一刻，是颜舜静静地在他怀中花解而去。他们的四周，无数桃花纷扬而起，循着风势盘旋往上，飞舞不歇，宛如十里桃林中一场忽如其来的桃花雨。

此后数万年里，折颜不再有任何睡眠，那一幕仿佛被刀子生生刻进了脑中，无论睁眼阖眼，他见到的都是颜舜在自己怀中羽化消散的情景。

后来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坐在屋顶上对着沉沉夜幕兀自饮酒，在醉里梦里一遍一遍描摹着记忆中颜舜的眉眼，不知疲倦地回忆着他们昔日相处的细枝末节。

即便十九万年过去，折颜仍然能够清晰地忆起，失去颜舜时，自己是如何地痛不能抑。

彼时饮下忘川水亦不能削减半分的痛苦，究竟是在何时被自己放下，渐渐淡去的呢？

颜舜，颜舜，如今你回来，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

被折颜用沉痛目光望着的颜舜忽然停了脚步，似有所感地低下头。

只见白滚滚一手拿着块糖糕，一手紧紧捉住她的衣角，仿佛正思考着什么，小脸上一阵一阵地晃过纠结之色，片刻后，白滚滚终于下定决心地将糖糕往后一扔，改为双手抱住颜舜的腿，小脸紧紧贴了上去，大有今日你不愿留步也得留步的意思。

“东华家的小小狐狸。”颜舜偏头看了看，认出眼前一头银发的豆丁乃是东华刚添不久的小儿子，温和地冲他笑了笑：“有什么事吗？”

白滚滚立即仰头，有些紧张地眨眨眼睛，忐忑道：“颜……颜舜，你跟着我回太晨宫好不好？”

颜舜有些始料未及：“唔？”

白滚滚想起之前他父君交代他的话，便深吸一口气，小小地定了定神，重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对上颜舜的眼睛，郑重道：“本少君心悦于你，你随本少君去太晨宫住可好？”

白滚滚出发前，帝君交代说，他看上的漂亮姐姐最是欣赏强势之人，白滚滚不懂何为强势，但父君忙于陪伴睡着的娘亲，白滚滚便发愤图强地翻了不少她娘亲藏的凡世的话本子，自觉已对强势二字有所了悟之后，方才赴了这个父君口中颜舜一定会来的寿宴。

白滚滚说完，心里仍旧忐忑不已，却听最是欣赏强势之人的颜舜轻声一笑，弯下腰将他抱了起来：“好啊，我们去太晨宫。”

白滚滚的眼前砰地绽出朵朵烟花，立即开怀地趴在颜舜怀里，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渐行渐远。

“颜舜颜舜，你走路的时候为什么有好多好多桃花飞出来？”

“因为我喜欢桃花啊。”

“那滚滚……本少君也喜欢桃花。”

成玉元君皱眉瞧着颜舜远去的身影，方才这位素衣美人离去前，曾亲口谢她数百年来的照拂。这一个谢，谢得成玉疑窦丛生，她飞升上天不过百来年，看管莲池也只几十年光景，哪里来的数百年的照拂？成玉想了想，这美人儿对十几万年前的事如此清楚，想来该和墨渊上神们差不多年纪，尊神们经历甚广，许多小事记错了也是有的，什么百年十年，许是美人倒错了谢而已。

“三爷爷，三爷爷。”团子扯了扯连三殿下的袖子，“滚滚他是不是喜欢方才那个姐姐啊？”

连三殿下默然不语。

“那我是不是也该找个心上人了？”团子有些纠结地单手撑着脸，“我这个年纪，是不是都有些晚了啊？”

连三殿下默然不语。

“漂亮姐姐如果做了滚滚的夫人，是不是就该叫我叔叔了？可是她刚才直呼墨渊爷……”团子纠结地住了嘴，自己喊东华帝君做爷爷，那么墨渊也该是爷爷，但是墨渊爷爷是父君的兄长，那么自己该叫墨渊伯伯，可是这样的话，墨渊伯伯又比三爷爷他们矮了一辈……团子继续扯连宋的袖子：“三爷爷，为什么我们的辈分这么乱啊？”

连三殿下张了张口，艰难地看了团子一眼，末了什么话也没能出口，只伸手将桌上一盘糕点推到团子跟前，叹气道：“吃糕，吃糕。”

团子看了看他三爷爷，又看了看桌上的糕点，同样叹着气，一语不发地坐回去继续苦苦思索他们家辈分为何这么乱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