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睁眼的那刻,被刀剑刺入的疼痛和劫后余生的心悸同时卷土重来,眼前还留着战场杀伐的残影,很多人痛苦地倒下来,血飞溅,而他则不幸地成为战争的余孽、和罪魁祸首。
伴笛声而眠,醒来后仿佛又听见曲调婉转,江澄睁开眼望向头顶粗粝的岩石,悲哀地发现全身上下都不受自己控制,连侧过头去这样简单地东西都做不到,只能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嗫嚅着嘴唇试探道:“魏无羡?”
这显然不是第一次在梦里出现吹笛人,他只是问给自己听,却头一回听见了回应:“嗯?江澄?”
魏无羡拨弄着篝火,不确定地转过头来,果然看见昏迷了两整天的人睁开了眼睛,带着倦意的眼睛亮了亮,洗尽了其中的肃杀之色,又在眉梢处燃起一点喜气,江澄被这声回应一惊,竟找回了一点力气,侧过头,终于亲眼看见盘腿坐在一旁的魏无羡。
“你这是什么打扮?”
江澄用气声问,他的嗓子太哑,幸好魏无羡离得足够近,能够听清他这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他低头扯了扯身上里衣的领子,哑然失笑道:“一醒就问这个?”
”——你要是再不醒,恐怕我连这件都要脱了。”
顺着他的眼神,江澄才压低下巴往自己身上看去,果然见到魏无羡里外两层衣服都严严实实地盖在自己身上,手掌底下也有一层厚实的衣料,有点软,大抵是最外边用来御寒的薄袄。
他是很会照顾人的。江澄想,然后觉得自己应当向他道谢,再问问他只穿着一件衣服在春寒料峭里冷不冷,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非常不甘心的将上下两片干燥的嘴唇又抿上了,魏无羡注意到这点,只当他是因为嗓子太干才说不出话,便举了举手上一个水囊问:“喝水吗?”
江澄赶紧点头,因为喝水的时候是不需要说话的,他想尽量拖延一些时间,魏无羡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将他扶起来,用肩膀撑着他的身子,另一只手绕过他,将瓶口凑近他的嘴唇。
瓶口被火烤得有点热,但魏无羡身上更热,落在江澄颈侧的鼻息也很灼热,江澄此前从未和他靠得这么近过,近到靠近他的每一寸皮肤都不自在,他不由得抖了一下肩膀,被魏无羡敏锐地察觉到了,又凑得近了些,动了动支撑他的手臂:“还冷?”
江澄摇摇头,但没有阻止魏无羡将他身上盖着的衣服拉到胸口,掩住了因起身而漏出的空隙,他沉默地喝了两口水,这才低声问:“其他人怎么样了?”
“撤回去了,我召了走尸殿后,来时已见渭城被蓝家攻下,从监察寮回去的人,应当去了渭城的据点罢。”
“伤亡情况呢?”
“伤的不少,但我走时没见到死人。”
攻克渭城、袭击监察寮的一队门勉强身退,这对于江澄来说已经是一桩好消息,他点点头,终于放松了神经,竟没注意到自己还是靠在魏无羡身上的姿势,歇了一会儿才又打起精神继续同魏无羡说话,他本意是想问魏无羡为何突然出现还救下自己,却没想到话出口就变了味儿:“那你带我来这里,是什么目的?”
空气刹时就冷了,魏无羡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半天才听见他冷冷的声音从江澄身后传来:“目的?”
他又换了称谓:“江宗主觉得,我能有什么目的?”
“我怎么知道?”江澄闭眼笑了笑,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凉薄意味,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从他身上撑起来,只能保持这个姿势逞几句嘴上威风——江澄这个人,越是在狼狈之时,说话便越是难听不饶人:“来报上回的一剑之仇?还是干脆乘我和江氏之危,好把我们一网打尽?”
“江晚吟!”魏无羡气得嘴唇发抖,一旋身便把江澄按回地上,膝盖正抵在他腰间一道深刻的剑伤处,嘶声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江澄被他扣着颈脉,疼得眼前发昏,背后冷汗冷汗直冒,已然说不出话来,却还是不甘示弱地瞪着魏无羡,勉力挣扎了几下,将一只苍白的手握上魏无羡的腕子,魏无羡被这冰凉的触感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放开他,额边青筋毕露,呼了几口气才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他妈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说话这么难听的人。”
江澄侧躺着弓起身狼狈地咳嗽起来,头发乱七八糟地披散在地上,他一手捂着腰间伤处,迟钝的手指也能感受到粗糙布料之后渗出的血液,却还是逞能,闻言冷笑一声抬头道:“咱俩彼此彼此。”
“这我可不敢同你比,”魏无羡抱臂在一旁看他,冷冷道,“我顶多把活人气死,你却能把死人气活。”
江澄没有接话,因为他的嘴角开始流血,正忙着把涌到喉咙的一口咽回去,有一滴落在身下铺着的魏无羡的黑衣上,但他用垂在胸前的黑发一遮掩,几乎是完全无迹可寻,他摸了摸被沾湿的一小块,终于一狠心撑起身子,踉跄着要往洞外走。
魏无羡没动也没拦,只一挑眉问他:“你要走?”
江澄没有力气回答他,他这副身子能摸到洞口就是极限,他倚着墙壁一抬头,正对上守在洞口的两只凶尸,有一个上回还被他拍了头,魏无羡在洞里不耐烦地挥挥袖子:“让他走,死在路上也不劳动我们收尸。”
江澄撑着石壁的手指动了动,魏无羡又接着道:“回头我去同江家知会一声,他家宗主死在外头,请他们另选一个新的就是。”
江澄怎不知道他这一走就是死路一条,自己性命倒还可置之度外,但却是万万不能把江家留在如此险境里的,不然一时痛快是逞了,白白搭上一条命不说,还连累江家内外百人和前后百年风骨。
但问题在于,他同魏无羡这么一闹,实在是有些拉不下脸再回头,而魏无羡那边更是在气头上,完全没有起身劝人的意思,正僵持间,同江澄大眼瞪小眼的(江澄是大眼)其中一个凶尸突然向前一步,一把将江澄抗在肩上,大步朝洞里走来。
双脚离地,江澄下意识地怒道:“魏无羡!”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中气,这一声大得都能叫醒聋子,但那凶尸却是个死人,因此仍是木着一张脸,无视江澄轻飘飘的挣扎,将人扛着往魏无羡处走来。
江澄在他肩上对魏无羡怒目而视,一抬头却见魏无羡也有些惊讶的神色,脸上神色变幻得丰富多彩,不知为何最后苍白的脸颊和脖颈处竟有红意,一把跳起来给了那凶尸一脚,骂道:“你多管什么闲事?!”
这会儿他造出来的凶尸还没有高级到会思考和言语的程度,只是沉默地挨了魏无羡一脚,又沉默地将肩上扛着的江澄拿下来送到魏无羡面前,江澄站不稳,魏无羡也不能眼看着他摔了脸,只好怔怔地从自己养的凶尸手里接下江澄,一言难尽地扶着江澄坐下了。
江澄还在扑腾,手软脚软却顶不住嘴硬:“你又多管什么闲事!”
魏无羡一把扯过地上的外袍摔在他脸上,眼里怒气翻涌,终于忍不住厉声道:“老子他妈的管的就是你的闲事!”
“江澄、江晚吟、江宗主,”魏无羡红着眼睛,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恶狠狠地逼视他,猛然间拔高了声调,“你少他妈不识好歹!”
“你说你为什么在这?就你这副样子,连我过来都没撑到,你觉得你他妈能撑回渭城?老子到温狗的地盘救你,还召走尸掩护江家的门生撤退,你说我能有什么目的?”
他喘了口气,继续骂道:“是,因为老子恨温狗——把我丢进乱葬岗等死的是他们,等我鬼道大成来拉拢我的也是他们,拉拢不成反要把我赶尽杀绝的还是他们,我一定屠尽温家满门,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报仇的机会!”
“至于仙门百家,”他又喘口气,脸色青白,在愤怒中有痛苦的神色,“全不过贪生怕死,与温狗是一丘之貉!”
“你放屁!”江澄听到此处勃然大怒,厉声打断他道,“谁他妈想与温狗为伍!”
“你自己都与温旭暗中勾结,计划得不正是要把我赶尽杀绝一事?”
魏无羡比他声音还大,忍不住跪起身子,俯视着江澄怒道,不知为何,江澄竟从他的怒气中窥见一抹痛心的神色,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却还是道:“我赶尽杀绝?还是你逼着我把你赶尽杀绝?!”
“你?!”魏无羡一愣,立时想到江澄指的是他双亲枉死夷陵附近之事,一想到此,他心中就不由得漫上十分的委屈,连方才的气势都保留不住,颓然地收了力,半晌才低低道,“你如今……还觉得是我杀了他们吗?”
江澄顿了一下,之前他虽有怀疑,但一来因着魏无羡敌意太重、语焉不详,再来因着蓝忘机在场不便细问,是以一直都没有听过魏无羡的亲口剖白,如今只有他们二人在场,干脆便听听他如何解释,江澄道:“你如何让我相信你?”
魏无羡无声地看着他,又隔了好久才开口,却问了江澄一件旧事:“你当时,为何问我生辰八字?”
不等江澄回答,他又轻声道:“你肯定没有闲情替我说媒,所以我想来想去,应当是你也听说过,江老宗主曾有一故友,名唤‘魏长泽’……”
江澄猛地抬头看他,眸中有讶异的神色,甚至呼吸都滞住了一瞬:“你……”
“二人共扶云梦,情同手足,后来江老宗主求亲虞氏,魏长泽也取一妻名为‘藏色’,后离开莲花坞游历天下,魏氏在一次除祟中不幸身死,只留下一个儿子。”魏无羡平静地叙述道,眼中却有着一些眷恋的水色,“比江老宗主的亲子大一岁,叫——”
“魏婴!”
江澄打断他道,看着他的眼睛也有点红,掩饰般地搓了搓衣角,这才道:“我后来收拾父亲遗物,见他收了一枚银铃在柜里,内壁上刻了一个‘婴’字。”
“我对魏伯父的家事了解不多,那时没想到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也就是顺口问问你,想等着爹娘回来向他们求证,却没想到……”他哽咽道,终究还是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只是自嘲地弯起嘴角,“你一直都知道吗?”
“我爹娘行踪无定,你不知道实属正常,可莲花坞屹立云梦百年,我又哪有不晓得的道理?”魏无羡低声道,“温家害我至深,我虽不信百家仁义,但我爹娘在世时一直同我提起江家的恩情,我就算再薄情寡义,也绝不会向江家出手。”
“江澄,我绝不会害江叔叔和虞阿姨——还有你。”
魏无羡深深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想问江澄:你信我吗?
哪怕我遭万人诋毁,哪怕江氏夫妇尸身上确验出鬼道所为。
而我甚至拿不出证据证明这鬼道并非我所为之。
江澄一拳锤在他肩上:“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不还说要屠我江家满门吗?”
“是我糊涂,”魏无羡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他扶好,难得放缓了语气,“我第一次见你,只当你与他们一样,不肯饶我一条生路……后来再见,虽知道咱俩投缘,却又觉得我与你早非同路,不想牵连于你——”
“爹爹在世时,从未关过莲花坞的大门。”江澄低咳两声打断他,借力坐回地上,“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派人寻找。”
“说不定哪天,魏伯父的儿子就能找到莲花坞来,同我们一起生活。”
“魏无羡,你可真是个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