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家在年节时蒙此大难,又逢此荆楚百年不遇的大雪,不管是凡人还是仙家也说不清究竟是天意还是造化,云梦周遭与江家交好的宗门已先行来唁了一遭,江澄打发了江枕流回家准备丧礼后事,亲敛了父母尸骨,一路扶棺回了莲花坞。
江厌离已经在莲花坞等他,以江家长女的身份替江枕流处理一些宗内事务。江澄原想亲赴兰陵告知此事,奈何丧礼繁琐,他自己又须得操心宗门事务、以防有见缝插针者,因此实在分身乏术,只得叫了江清携他亲笔书信一封,急赴兰陵面见金氏的宗主夫人。
一行人刚进莲花坞,江厌离便从坞内迎出来,换了素色长裙,不施粉黛,一双眼通红着,一看便是哭过的,见了江澄直扑过来,握着江澄的手道:“阿澄!”
“姐姐!姐——”江澄回握住她,叫了姐姐之后却再无下文,只剩下眼泪扑朔朔地往下掉,在江厌离面前,一宗之主也只是年幼的弟弟,江厌离心疼地摸摸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扯了袖子替他擦眼泪,江澄哭道,“对不起——”
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阿澄!”江厌离打断他道,她的声音不大,但蕴含着温柔而坚定的力量,“辛苦你了。”
她道:“没事的,还有姐姐。”
爹娘没了,还有姐姐;姐姐会帮你处理好这些事的。
姐弟之间不必多言,江澄垂眸点点头,金子轩抱着金凌出现得及时,他也并未穿自己那件沉金色的宗主服,怀里的金凌也打扮得朴素,江澄抬头见是他,赶忙擦了眼睛道:“姐夫。”
“澄弟。”
金子轩点头道,本想将金凌交给江厌离抱着,没想到金凌许久未见舅舅,很是想念,向江澄伸出手来奶声奶气道:“舅舅!抱!”
金子轩露出点为难的神色,刚要叫金凌不要吵着舅舅,便被江澄接了孩子过去,勉强向金凌笑笑,哄道:“阿凌最近乖不乖呀!”
金凌道;“乖!”又噘嘴不满道,“舅舅说好来看我的!”
江澄一愣,苦笑着揉揉他的脸:“是舅舅不好,舅舅跟阿凌道歉,下次一定早些去看阿凌。”
说罢便任由金凌抱住他的脖子,他在金凌背上拍了拍,低声同金子轩夫妻道:“阿凌这么小,丧事又不吉利,姐姐姐夫怎能带他一起回来?”
江厌离摇摇头,轻声道:“阿凌该来送送他的外公外婆。”她看了一眼金子轩,夫妻二人交换了几瞬目光,接着由江厌离接过金凌,对江澄又切切嘱咐了几句,这才道:“我去看看阿漱准备的灵堂,顺便再斟酌一下送给百家的丧贴。”
江澄道:“辛苦姐姐了。”
02
江厌离知道江澄同金子轩有话要谈,江氏夫妇的丧礼可由她这个长女主持,但有些事情,却只有身为宗主的江澄可才能来办。金子轩沉默地陪江澄走到后园的荷花池上,往日绿意不再,如今只剩一池苍白枯槁,二人立在廊下,几只觅食的麻雀飞过窗棂,金子轩将手在袖中交叠几下,终于低低地道:“节哀。”
江澄并未看他,仿佛真心实意被麻雀吸引住一样,半晌才问道:“兰陵如何?”
“还能如何?”金子轩嗤笑一声,神情桀骜,只是往日凌厉的眉眼蒙上一层灰,终于一拳擂在身旁的廊柱上,“温家简直欺人太甚!”
江澄闭了闭眼,也伸出一只手来摩挲面前的栏杆:“云梦也大抵如此。”
金子轩迟疑道:“爹娘的事情也是……?”
“不是。”江澄摇头,斟酌一会儿才道,“爹娘死在凶尸手里。”
“你说夷陵老祖?!”金子轩闻言大惊,猛地转头看江澄道,“你上次传话之后,这才几日便已动手了?!”
每提起魏无羡一次,江澄都要陷入无尽的自责与怨怼之中,他自认为与魏无羡没有过节,出手相助也还算仗义,却万万没想到为江家找来的竟是无尽的伤痛,那人讲起好话来倒是好听,喝酒时也够潇洒,只是一旦被酒回暖了身子,就会露出蛇一样冰冷的心脏。
江澄点点头,明显不愿多谈的样子,随口道:“也有可能夷陵老祖本就同温家沆瀣一气,但不论怎样,夷陵老祖、我不会放过他。”
此话便是指当下不会分出精力与温家抗礼,金子轩沉吟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此仇该报,我倾金家上下,也当助澄弟一臂之力。”
“多谢。”
“但夷陵老祖同温家联手却是不太可能,我收到线报,说是上月温家其实暗中派人去了夷陵附近围剿,重创夷陵老祖,只是夷陵老祖确实有些手段,温家派了一整个分支人去剿、还是被他逃了。”
江澄目光沉沉,指上紫电感应到主人心中杀伐,也暗闪了紫华,滋滋电流作响,他意有所指道:“下次他碰见我,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金子轩体谅他痛失双亲,定恨不得生食始作俑者之肉,也不苛责,只点点头道:“有需要帮忙的,传信到兰陵便是。”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展开递给江澄,接着道,“这是上回聂明玦来兰陵与我密谈,有心劝我勠力伐温。”
江澄看看那封手书,嗤笑一声,眼中意味不明,刻薄地评价道:“匹夫之勇,瞎子都看出来他的心思。”
金子轩叹口气:“揭竿而起,靠得不就是‘匹夫之勇’么?”
“姐夫有心,权衡之下我本也不该推辞,”江澄随手掐了火诀将那信烧了,后退一步避开金子轩来抢救的手,将话挑明道,“但如今我江家大敌当前,恐怕分身乏术,这信,我还是当没看过的好。”
“我不是来劝你,”金子轩也退一步,终于一撩袍子坐在廊下,江澄与他同窗又姻亲十年,从未见他像此刻一般颓然,“最是仗义少年时,可如今我同你一样为一家之主,也尚在犹豫道义与金家究竟该保全哪一个,”他苦笑一声,接着道,“只是不管我出不出手,都要做好玉石俱焚的打算。”
江澄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总有该出手的一天,稍安勿躁——我只有一个请求,保护好姐姐和阿凌。”
“我知道,”提起妻儿,金子轩总抑制不住嘴角含笑,语气温柔,他又问江澄,“夷陵老祖之事,你要如何同阿离说?”
“此事还请姐夫替我瞒着姐姐,如今多事之秋,还是叫她少操心为好。”
03
几日之后百家来吊,便由江澄与江枕流师兄弟主外,江厌离主内、金子轩陪同,莲花坞上下缟素,百里之外都能一闻其中悲怆声响。
说是悲怆也不对,江氏夫妇去世多日,鲜血淋漓的心早已麻木,泪水也一并消磨在连日来的繁忙之中,这日客人散去,江澄独自跪在父母灵前,手指扶着父母合葬的棺木,半晌终于轻声道:“爹常说我于六艺有亏,儿子不孝,直到前年才学了琴,今日得空,便弹一曲给您听听罢。”
他从侧室取了琴来,震开弦,将宽袍的袖子拂开,弹了一曲《小重山》。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千百里外,似有笛音相和。弹琴的手指停了停,又将起新章时,便听一人在身后叫他:“江宗主。”
江澄猛一回头,竟见百日来客中有一位去而复返,正立在灵堂门口看他,正是岐山温氏的少主,温若寒的长子——温旭。
温旭一揖道:“江宗主。”
江澄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回礼道:“温少主,有何要事?”
温旭道:“江宗主节哀。”
江澄道:“温少主白日里已经唁过,好意江某心领了。”
温旭道:“白日里是替父亲来吊,如今才是替自己来吊,毕竟我与江宗主才是同辈,同辈之间,自然更有话说。”
江澄挑眉,他已有多日操持未曾阖眼,实在有些疲于应对:“不知温公子有何话说?”
“江宗主果然是个痛快人,”温旭假意笑道,“那我也不防与您托个底,夷陵老祖害我温家颇深,我听闻江老宗主也是为其所害,既然如此,江家不如考虑温家联手,共同替百家除了夷陵老祖这个祸害。”
江澄闻言心中一凛,这风声倒是传得够快,仙门百家来吊唁的前脚刚走,后脚温家便急着出手拉拢了,江澄面上不动,心里已经飞速想好托词:“谢温少主美意,温家能在此刻施以援手,江某感激不尽。只是莲花坞方经大丧,江某虽有心报仇,但还是想让爹娘走得安静些。”
温旭又道:“难道江宗主不想替老宗主报仇?恕旭直言,只有沉冤得雪,才能让老宗主走得安宁罢。”
江澄拱手道:“话虽如此,只是莲花坞如今情形——不过父母之仇,江某定将去报,届时还望温少主能助我一臂之力。”
“好说好说。”
温旭颇具深意地看江澄一眼,也说不上对这结果是否满意,便施施然转身离去,只留江澄一人在原地等他走远,才慢慢地抱琴出门,一把将琴摔在廊下,咬牙切齿了好一阵,终究一句话都没骂出来,又往琴上踩了两脚,这才铁青着脸往书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