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韶光飞逝,一晃,又是一千七百年过去了。星移斗转了不知道多少度,留梓湖上的悠悠浮云也聚散了不知多少次,璇玑宫中的小仙侍又换了一批,唯一不变的是,上元仙子邝露依旧随侍天帝陛下左右。
天宫的夜色一如既往的美,七政殿里天帝陛下一如既往的处理着公务。天帝陛下在位三千年,便三千年如一日的勤勉政务,孜孜不辍,六界在其治理下日渐繁荣安定。
是以,这案上未有多少政务是急需处理的,恐怕这些折子里六成以上都是奏请天帝立后纳妃的。
果不其然,连续打开四张奏折都如出一辙,好像商量好了一样,润玉不胜其烦,啪得一声,合上折子,抬头侧目,那抹倩影一如往昔,静默得好似不存在似的,若不是每每抬头,邝露还在,润玉还以为这大殿之中又只剩他一人了。
分明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是吧?润玉看着邝露,看入了神。
邝露陛下,可是邝露哪里有什么不妥?
润玉目光灼灼,一直垂首静立的邝露终是抬眸看了一眼润玉。
那双眼眸便如邝露的名字一般,明亮澄净,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润玉心念一动,唤道:
润玉邝露,过来。
邝露依言走上前,在案桌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润玉走近些。
润玉有些不耐。
邝露上前一步,作揖一拜:
邝露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润玉更加不耐了:
润玉抬起头来!
邝露疑惑地抬起头看向润玉,对润玉这突如其来的无名怒火不禁有些莫名。
润玉看着邝露看向自己的眼眸,她清亮的眼眸中倒映自己的身影,除了对他为何发火的一丝疑惑之外,再无其他。
一双总是隐含着缱绻爱意的眸子忽的在润玉脑海里一闪而过,从前,每当他偶尔抬头侧目亦或是不经意一瞥时,那双眸子都在含情凝睇着他,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好像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目光了,润玉的心突然微微一痛。
等了许久也未听到润玉出声,邝露觉得更加莫名了,便小声唤道:
邝露陛下?
润玉惊觉回神,张了张嘴,却忘记自己想说些什么了,只好摆了摆手道:
润玉无事,你先退……
顿了一下,润玉复才说道:
润玉你回去歇息吧,我也要回寝宫了。
邝露是。
邝露未再多言,转身告退。
润玉看着邝露离去的身影,陷入迷惘,她怎么了?他又是怎么了?
这夜,润玉睡得并不安稳,几次三番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梦中的一切都尽数遗忘的一干二净,唯余一阵阵如潮水般涌来的失落感。
润玉起身坐在床边,抹去眼角残留的一滴泪珠,茫然若失地看向一处,那里除了一片浓稠的黑,什么也没有。
过了很久,润玉重新躺了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怔怔的看着虚处。
我,梦见了什么?
润玉的直觉让他感到自己忘记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润玉向来记性很好,可任凭他如何苦思冥想,也记不起丁点梦里的片段。
纵使梦境之事从来都虚无缥缈,记不清楚是常有的事,但却断然不会如他这般忘得如此彻底,润玉想了想,心中默念了句口诀。
夜深人静,正是酣梦好眠之时,随着自家主人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失宠皇子一朝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天帝之位,魇兽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可以在这天界之内肆无忌惮的食梦了。
是夜,魇兽正在天界各处撒了欢的吞食着各式各样的梦境,忽然它感应到自家主人召唤自己,那欢快的哒哒声慢了下来。
魇兽看了看屋内那笑得一脸甜蜜的小仙娥,歪头想了想,头上的触角忽闪忽闪了好几次,终于还是恋恋不舍的扭头朝自己主人的居所走去了。
虽然那个梦一看就知道很美味,但天大地大主人最大,没了主人它就再也吃不到任何梦了,也吃不到露姐姐给它做的各式各样的小甜点了,嗯,我绝不能为了一朵花就放弃整片森林!
这样想着,魇兽的脚步声又变得欢快起来。
哒哒哒哒……
不多时,魇兽便来到了自家主人的卧房外,用小蹄子推开房门,魇兽正准备和自家主人分享自己食得的美梦,就被自家主人一句急迫问话打断了。
润玉魇兽,你今日可曾食过我的梦?
润玉怀揣着一丝希望问道,虽然他心知这希望有多渺茫。
魇兽停住脚步,歪着头回想起来,它今日去厨神牙詹那里吃了一个钻研美食的梦,那个叫什么金桔姜丝桃花蜜酿山楂糕的听起来就很好吃。
魇兽决定等厨神真的研制出来后就去尝一尝,接着它又食到一个天兵的梦,甚是无味,梦里他在练剑,劈来砍去的全是“刷刷刷”声。
然后它吃的是月下仙人的梦,这个梦的味道不好形容,梦里月下仙人倒是拉红线拉得很开心,可惜魇兽却体会不到他的快乐,再之后……
润玉罢了,即便是你食了,也不会使我忘记自己所梦之事……
润玉头痛难耐的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
魇兽感应到了自家主人心中的烦躁不安之情,便走到润玉身前,蹭了蹭他垂放在一边的手。
润玉微微一笑,歪靠在床边,有一下没一地抚摸起魇兽的头,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一些人。
被顺毛的感觉舒服的简直不要不要的,魇兽伏在润玉脚边,渐渐睡去了,润玉却一夜无眠。
卯时一刻,天微微亮,润玉便听到邝露准时来到门外侯着了。
邝露陛下,该起了。
听到邝露声音的那一刻,润玉便明了了,他所梦与邝露有关,虽然他仍旧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润玉本座已经醒了,邝露,进来吧。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邝露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个小仙侍,手中各端着一个玉盘,上面盛着天帝的冠冕和朝服以及洗漱用具。
伺候天帝陛下洗漱完毕后,邝露整了整朝服,然后将其捧在手中,准备递给天帝陛下。
天帝陛下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张开双臂道:
润玉邝露,替本座更衣。
润玉说出那句话时便看到邝露顿了顿,眼中微微有些惊讶,然而只是一瞬,就恢复如常,专心替他穿戴起来。
润玉突然想知道邝露此刻在想些什么,她会觉得他这个要求有些无礼吗?
从前这样的贴身之物润玉从不假手于人,他不喜欢与旁人太过亲近,也不习惯与旁人太过亲近。
然而,此时此刻,邝露与他靠的是如此的近,以至于润玉能感到邝露温热的呼吸喷洒到自己身上,这样的感觉很陌生,却意外的不让他讨厌,甚至是有些许欢喜的。
润玉看着低头正为自己系腰带的邝露,从他的角度,就只能看到邝露乌黑的发髻上那顶小小的水晶冠,润玉印象中很少见到邝露戴什么饰物,就连耳珰也是及简单的水滴状或叶片状。
今日,邝露戴的是?
润玉的目光落在了邝露的耳朵上。
邝露的耳朵轮廓很好,耳垂小巧,白嫩玲珑,微透着些粉,缀着一粒水青色的玉珠子,随着邝露的动作,玉珠子晃了晃,晃得润玉喉咙发痒。
润玉收回目光,默念了一句非礼勿视。
明明这是邝露第一次为润玉更衣,却好像已经做了千万次非常熟练了一样,她的动作细而柔,连最细微处的一个小小褶皱都被她抚平了。
给润玉系腰带的时候,邝露的手虚环着润玉的腰,她的头虚靠在润玉胸口,就好像她在抱着润玉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润玉忽然想将面前这个清瘦的身姿拥入怀中。
这个想法让润玉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微微转了一下头,然后他的下颚便触到了邝露的指尖,这触感有些暖亦有些痒,润玉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邝露身上。
邝露正在为润玉戴上冠冕,她的身量较之润玉要矮上许多,尽管她努力地踮起了脚尖,却只能将将够到润玉的耳朵。
邝露陛下?
润玉嗯?
在邝露开口时,润玉恰好侧着头低了下来,听到邝露唤他,润玉便转头去看邝露。
这一动作使得邝露将冠冕戴歪了,长长的冕旒扫到了润玉的眼睛,润玉反射性的闭起了眼,闭上眼睛前,润玉看到的是邝露眼角那一滴泪痣。
邝露陛下恕罪!
润玉无妨。
润玉制止了邝露想要下跪的动作,并示意她继续。
邝露扶正冠冕,系好缨带,最后整理了一番,说了句:
邝露陛下,好了。
然后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册书递给润玉。
润玉清早起身后,必要先读一卷书,读完后才会用膳,用完膳再歇一会儿,待到辰时一刻便去上朝。
趁润玉看书的时候,邝露带着四个小仙侍默默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邝露端了碟桂花枣泥糕和一壶茶走了进来。
邝露陛下,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邝露倒了杯茶递给润玉。
润玉接过茶抿了一口,他想了想,放下手中书问道:
润玉今日奉的什么茶?
邝露是陛下常喝的涂山雾茶,邝露在里面加了些桂圆。
润玉怎会想到加桂圆?
润玉又问。
邝露陛下常常处理政务到深夜,甚是劳累,这桂圆茶最是补气安神,所以邝露便在茶里加了些桂圆,可是陛下不喜欢这味道?
润玉不是,这茶味道不错。
润玉又抿了口茶,然后问:
润玉你前些日子奉的云州雪芽加了枸杞不也是一样的功效,怎么换了?
邝露总不能叫陛下一直喝一种茶吧,会喝厌的。
润玉想说无妨,他不是那般挑剔的人,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转而将杯里余下的茶一口喝了个干净,果然是好茶,润玉的身子瞬间暖了许多。
润玉邝露,你有心了。
润玉看着邝露的眼睛温柔一笑。
邝露陛下说的哪里话,这是邝露的本分。
邝露一本正经的回答。
正说着话,魇兽醒了,迈着轻快的步伐从里间走了出来,看到邝露,便立即跑到邝露身边,用头蹭着邝露的衣裙。
邝露笑了,弯下腰摸了摸魇兽的背,轻声道:
邝露原来你在这里啊,叫我好找!
魇兽抬头看了看邝露,将头贴在邝露的手掌上,似是在求原谅。
邝露好了好了,我又没怪你。
邝露觉得好笑,轻轻地拍了拍魇兽的头。
看着邝露脸上的笑容,润玉徐徐开口:
润玉你和魇兽倒是要好?
邝露脸上笑容一僵,她忘了她还在陛下寝宫了。
邝露邝露失仪,请陛下恕罪。
润玉好好的跪什么,我又没怪你!
说完润玉愣了愣,他和魇兽较什么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