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夜色渐浓,万籁俱静,静谧的夜空中几颗寥落分布的星子亮了亮又黯淡下去,忽而不知哪儿吹来一片轻云遮住了当空那一轮皎皎寂月。
布星台上,上元仙子邝露正在分辰布星,青衣素妆,玉手纤纤,推移点落间便已繁星满空,那不知何时飘来的轻云又不知在何时飘忽而去,皓月与星辰珠璧交辉,弥落一地莹光。
邝露今夜,夜色甚美。
邝露布星结束,看着荧荧星河,呢喃一句,然后转身,向着一处走去,那是七政殿的方向。
自夜神殿下登基为帝,上元仙子代为布星挂月已有一千三百年之久,而今夜是她最后一次做这件事。
布星完毕后,已是上元仙子的邝露尚得去七政殿为天帝陛下添茶磨墨,末了,还须提醒一句: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否则,那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天帝陛下可能又要批政到天明了。
邝露推门走进殿内,一直战战兢兢站在案桌一旁随侍的两个小仙娥见到她后,双眼立刻亮了起来,邝露使了个眼色,小仙娥会意,默默退下。
整个过程只发出些微声响,但这并未引起那专注于政务中的天帝陛下的注意。
一折奏疏阅闭,润玉伸手去拿茶盏,却不意触到了一只温暖纤柔的手,润玉微微一怔,抬眸看向邝露,倒是邝露神色如常,轻声道:
邝露陛下,茶凉了。
润玉嗯。
润玉接过邝露重新沏的一杯茶,轻抿一口后复又批阅起奏章来,邝露退回原处,垂首静待。
片刻后,润玉抬起头来,看向邝露,却只看到低眉垂眼的邝露眼角那一颗泪痣。润玉微微皱眉,须臾,不明所以的摇摇头,便又将全部心思投入手中的折子上了。
一室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邝露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润玉轻嗯一声,放下笔问道:
润玉什么时辰了?
邝露丑时三刻。
润玉好,今日便如此了,邝露,你退下吧。
邝露是,陛下。
邝露拜退,头依旧低着,未抬头看润玉一眼。邝露走后,润玉疑惑的看了一眼邝露的背影,却未觉有异,便也起身,走出七政殿。
润玉向璇玑宫,邝露往观澜阁,是相反的方向。
两人背对相离,越走越远。
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润玉倏地转身,可那个素淡的身影却已走入了浓浓夜色之中,纵使以润玉目力之远,也看不分明了。
看着那抹青影一点一点融入夜色,直至完全看不见,润玉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中悄悄流走了。
润玉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握紧拳头,却只感到一阵微凉的夜风穿过他的指缝,他,什么也没握住。
这双手扶过最寂寞的琴声,触过最温柔的眉眼,也执过最冰冷的剑,它一直追寻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抓住,它沾染过至亲至爱至恨的血,那是触目惊心的红,扎得他双目生痛。
如今,那扎眼的颜色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退却了,他也早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能失去什么呢?
润玉呆立良久,方回过神来,自嘲一笑,向着原本的方向走去。
夜,更深了。
一千三百年前,润玉登基为帝,为免麻烦亦是为了某些原因就未另寻室第,仍旧住在旧时的璇玑宫,那时邝露也仍住在璇玑宫内,就同他还是夜神时一样。
直到前些天,邝露突然向润玉提出要搬出璇玑宫,回泫洲仙境住,并言其承蒙陛下赏重,获封上元仙子之号,得赐泫洲仙境,不胜荣幸,又言其既已是上元仙子,就应该去她该去的地方,若仍与陛下同住一宫,于理不合,也有损陛下圣名。
润玉知道邝露为何这么做,那日,他下了朝,经过碧影潭时,听到几个洒扫的仙娥言谈间尽是对邝露的鄙夷不屑,言她和太巳仙人都是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辈,一个在朝堂,一个在后宫,巴着天帝陛下不放,其中意图,路人皆知。
她一定是被这些流言伤到了吧,润玉想。
润玉身正则影正,你又何须在意那些谣言?
他已经将那好事多舌之人贬下凡,也将天界上下都敲打了一番,今后不会再有任何人对她不敬,她为何还要离开?
邝露什么谣言?
邝露默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回道:
邝露陛下,人言可畏。
润玉也默了,人言可畏?从前她为何不畏人言?
当初他赐泫洲仙境给她的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陛下,邝露不求身外之物,只愿侍奉陛下左右。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犹言在耳。
现在,不过短短一千多年,便改变心意了?
见润玉不说话,邝露又加了句:
邝露即便邝露不在意自己,也应该为我的父亲考虑,为太巳府的名声考虑,而且当初陛下拨我洞府仙居乃是让我尽心修编天文历法,如今历法修订已初见成果,还需多番前往人间查核审验,泫洲仙境离人界近,方便做事。
她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拒绝不成?被人用自己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来的天帝陛下表示,即是如此,他便如她所愿,难道他还离不得她了不成?
润玉抿了抿唇,发出一个单音节的:
润玉准!
上元仙子不随行侍奉以后,天帝陛下并无异常表现,该上朝上朝,该批政批政,只是这天帝宫中的仙侍却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是茶泡的不好,天帝陛下喝不进口,有的是墨磨得太浓了,天帝陛下写不开字,换一个人来,天帝陛下又嫌磨的太淡了,有的是性子不够沉静,打扰天帝陛下处理政务了……
天地可鉴,纵使她们没有上元仙子那般慧智兰心,亦不像她那般天帝陛下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其心意,但在天帝陛下处理政务时保持安静,如此简单的道理她们还是懂得的,也一直奉其为侍奉天帝陛下的第一准则,谁会如此不知死活在天帝陛下批政的时候打扰他啊?
虽然天帝陛下素来宽厚,从不无故处罚下人,可他那冰冷的目光往人身上一扫,这本来不出错的也犯错了,犯了错的就更错上加错了。
最最重要的是,谁也劝不住天帝陛下忙于政务的心,这导致天帝陛下常常一处理起政务便是一整夜。
这可怎生是好?纵使天帝陛下法力无边,不惧疲累,也不能这般糟践自己身体啊!
终于,在得知天帝陛下宫中随侍之人三天内又换了两批之后,统辖众仙侍的琼霞仙子忍不住找到了邝露,几次三番求请她回去继续侍奉天帝陛下。
碍于情面,邝露只好又回来了,只是她怎么也不肯住进璇玑宫了,天帝陛下便拨了观澜阁给邝露。
于是,除了邝露不再住在璇玑宫,一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当看到那些个小仙侍们听见邝露不日便会回来的消息,一个个俱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润玉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若不是她们那般无用,在邝露手底下学了那么久也没学到邝露十分之一的妥帖稳重,他又何需再让邝露随侍左右?
邝露如今已是上元仙子,每日不仅要上朝议事,修编天文历法,入了夜还得布星挂月,若再要她来伺候他这个天帝陛下,岂不显得他这个天帝太不通情达理了吗?
于是某天上朝时,天帝陛下言道:
润玉上元仙子代掌夜神一职多时,布星分野从未出错,应赏,然其白日里修编天文历法已是分身无暇,若夜里还要当值,委实不合情理,夜神一职不可久缺,夜兵首领冉遗仙君飞升司夜已久,当能堪此重任。
然后邝露就被赐了一堆仙丹灵药,奇珍异宝以及少了一份差事。
又过了些日子,洞庭湖君上天述职时言道:
彦佑近日洞庭湖水位不稳,潮涨潮落无迹可寻,导致洞庭水族苦不堪言,若长此以往,恐殃及人间百姓,当须尽快解决才是。
于是天帝陛下便令四值功曹及左辅右弼协助上元仙子尽快完成历法修订工作,以免因农时不准而让六界民生难安。
这“尽快”一词让四值功曹及左辅右弼几位仙官犯了难,历法修编一事向来繁琐复杂,不仅要合乎岁时节令,还要切合风雨雷电四时变化,更与星象变动息息相关,着实是一项大工程,耗时耗力,这“尽快”是要多快?若是一味图快而误定农时,后果岂不更加严重?
好生揣摩了一番,几位仙官想起天庭流传的一些关于天帝陛下和上元仙子的小道消息,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协助”一词上,开始全心全意大力“协助”上元仙子修编历法。
大力到何种程度呢?反正邝露开始很闲,闲得发慌,慌了很久后才后知后觉的在白日里也去随侍天帝陛下左右。
邝露回来当值那天,天帝陛下将其召到书房一顿批评训诫加敲打,据那日在殿外守值的小仙侍寻梅说天帝陛下瞧着并未有多大火,可那面无表情的脸以及冷冷的语气却更叫人心惊胆战。
在殿外听着天帝陛下训斥上元仙子,寻梅心中直道呜呼哀哉,怎的轮到她当值就碰到这档子事?连上元仙子都被训斥了,那她们岂不是要倒大霉了?
当听到天帝陛下说什么上元仙子多年教导也未交出一个能顶事的人出来,以致于这璇玑宫一离了上元仙子就一团糟,简直太不像话时,寻梅一阵腿软差点瘫倒在地,不禁对敢于直面天帝威严的上元仙子更加钦佩了。
寻梅擦了擦了额上冒起的冷汗,这时,她听到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上元仙子说了一句:
邝露是,邝露谨遵陛下教诲。
寻梅心中咯噔了一声,心道仙子啊仙子,您好歹说些好话表表忠心抚慰抚慰陛下,您这样不咸不淡的说一句谨遵教诲是要怎样?要是天帝陛下真的发火了怎么办?
寻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接着她就听到天帝陛下说:
润玉嗯,知道就好,你先退下吧。
这一句语气缓和了许多,寻梅的心又重重的落了下来,再一次拭去额上冒出的冷汗,便听得上元仙子轻柔的应了句:
邝露是。
然后寻梅就见到自己心中的勇士上元仙子邝露拜退天帝陛下出来了,仙子看到她,还对她温柔的笑了笑,寻梅大起大落好几回直到那一刻还砰砰乱跳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下来,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个念头,有上元仙子在,她还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