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这个词本身就使人联想到“死”和“糜烂”。
晚夏明丽的霞光,也含着糜烂的火红。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天,某个夏夜的傍晚,天边的晚霞如书中描述的那样糜烂。
我记得老巷子里远去的吆喝,记得老屋褪漆的桌角,记得那天院子里的夜来香,开得极为热闹。
顽固的记忆总有迹可循,可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弄错了牢记这段记忆的原由。
因为大一暑假我不厌其烦的示好,终于在假期的末尾,边伯贤主动提出要教学我弹琴。
“教你…也不是不可以。”
平淡的语气加上拖长了的尾调,边伯贤有意无意卖了个关子。
阳光炽热,透过繁盛枝叶打下来的斑驳树影,有几片还是耀眼的金黄。说完话,少年安静坐在树下的石椅上,似乎没有注意到落在侧脸的光斑。
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当时如果不碍于边伯贤的差劲性格,我恨不得冲上去给他来个拥抱。但无处发泄喜悦,我只能原地蹦哒两下,“没关系!我怎样都可以!”
被热烈的视线一烫,边伯贤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欲言又止后咽下了本想说的话。
“算了。”金色的光影掠过眼尾,惹得他冷冽如秋风的眸子眯了眯,
“我平时比较忙,以后时间我来定。”
“也就是说没有条件了?!”
我愣了一下,瞪大双眼的样子可能有点好笑。
但平淡的眸子没有在我脸上停留,边伯贤撇开视线,不紧不忙地回答道:“嗯。”
我没忍住抱了他一下。
不像看上去的那样。
表情冷淡语气冷漠的少年,是有温度的。
有着柔和似春风,又辛辣似烈酒,能将我点燃,又能将我扑灭那样激心荡肺的温度。
于是在大二的整个学年,臭着脸的边同学一点一点将我不协调的十指捋直,然后改掉我碰琴就手忙脚乱的坏习惯,当然,并不是很成功。
但学啥啥不行,对音律理解也普普通通的我,在被折磨了一年后,能不中断地弹出一首致爱丽丝,这已经很让人满意了。
但这个人不包括边伯贤。
没错,边伯贤作为相貌清贵但性格极差的风云人物,虽然品德还有待考量,但他对自身的要求一向甚高。
但我没料到,他对关门弟子我的要求也那么高。
从学年初被嫌弃到学年尾,面对无法到达的要求时,我并没有像小说里那样超常发挥。我乱了阵脚,弹了三遍才弹出完整曲目。
这也导致了边伯贤对我的嫌弃延长到大二的暑假。
母亲病倒后,就再没有站起来。
夜来香开得热闹的那晚,职为警察的父亲在接了个电话后匆匆离开,连刚做好的晚饭也没扒上几口。
一切如常,收拾好碗筷后,母亲已经睡下了。从生病那天起,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母亲都很嗜睡。好像每个病人都这样。
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像我这样爱好特别的人,并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好去处。去游戏厅坐上一晚,于我而言还不如在院子里看看花,看看草。
夜晚,大多花朵都闭合了花瓣,只留夜来香开得灿烂。小时候在院子里种的一株夜来香,经年累月发展成了一丛,长势极好。
墨绿的枝叶上,玫红色的花蕾星星点点,毫不吝啬地吐露芬芳,本就浓郁的香气溢满整个院子,搭配夏天傍晚的闷热,倒是显得萎靡。
像这样的空闲之余,我偶尔做甜点,或者打理打理院子,再或者去边伯贤面前打酱油。
如今在院子里无所事事,我就仅那一个有动力的去处了。
但一想到那张挑剔的臭脸…我的脚步又在家门前徘徊了好几圈。
罢了罢了,就当是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也好。
我并没有走常去的巷子,而是绕了远路,特地往河边走。
那几年县城还未深入开发,河边也没有垒起石头栏杆,河边就只是河边而已。
土地和青草都被夜色染黑,月光在河面潺潺,偶尔有萤火飞过眼前的河边。
月明星稀,清风疏朗,本该让人心旷神怡的环境,我的心情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饭后,我的心头无端出现了一股名为烦闷的情绪。直至出门,我一直是很不安的心情。
像是活泼乱跳的心脏被无形的大手攥住了一般,似乎会有什么时发生,惹得那只蛮不讲理的大手受了惊,之后,我的心脏也会因为无可抵挡的力量,在大手里炸开。
类似于洪水猛兽的不详预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我本来也是出门排解郁闷,既然这夜色不起效果,便没有犹豫地打道回府。
脚步匆匆,有些没路灯的路段比较难走,我从一开始的疾走变成了小跑。
很不安。
冥冥中传来一股预感,好像我只要落下一点,就会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般。
我不得不穿梭在巷子间,好似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似的。可留在身后的只有浓重墨色。
抄近路的后果就是,在路过昏暗的小巷时,往往要撞见不该看的画面。
苍白的月光照在地面,巷子中央,被几个混混包围着的,是我最熟悉的少年。
他的神色,是不同往日的阴郁狠辣。
像是撕裂了傲慢清贵或温文尔雅的表象,露出真实却如同野兽的内里般。
混混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中,边伯贤看向我的视线一滞。
“是你?”
轻描淡写的语气,他脸上的神色未变,只皱了皱眉,仿佛对我的出现表示不满。
脆弱的神经在此刻绷紧,在混混们的注视下,我胆战心惊,到底没能压住心底的恐慌,张了张嘴也说不出一个字。
貌似是领头的混混朝我迈开脚步,“这位是?”
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直接又毒辣,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般。
我木木地后退了两步。
“与她无关。”稍显冷淡的声音及时响起,似乎对因我到来带来的打断极为不满,边伯贤再次皱了皱眉,语气带着淡淡的不耐与冷倦。
“你可以走了。”
他的视线直直看了过来,那目光里掺杂了太多情感,有烦躁,冷漠,恼怒,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恐慌。
明月皎洁,他的面色比苍白的月光还要惨白。
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没能做出丝毫反应。
为什么会站在那里?
是否惹上了什么麻烦?
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我没能问出来。我还是逃走了。
说是落荒而逃也不为过。
不知疲倦的机器般,我跑的飞快,比之前的奔跑要快得多,跑开了长长的路段,然后又忽地停下。
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胸腔里的心脏咚咚直跳,像是会冲破血肉的束缚,跳到我面前为止般。
眼眶忽然就热起来,大朵大朵的热泪落下,顺着我发愣的脸庞,淌进单薄的衣襟里。
我甚至还没弄清这莫名其妙的悲怆从何而来,就已经以手掩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情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这条巷子没有路灯,我收敛了哭声,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周围是成堆的黑暗,这是条偏僻的小路,应该没有人找得到我才对。
他偏偏找到了。
又急又快的脚步路过巷子口,不知道是什么发出了光线晃过脚下,脚步原路返回,之后一声声靠近,在面前蹲下。
上下起伏的喘息平复后,他才开口说道,
“回去吧。”
我忽视扎人的视线,脑袋依旧固执地埋在膝盖上,所以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觉得这比平时要染上丝暖意的声线很是好听。
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我的头顶一片温暖。
边伯贤揉了揉我的头,用细细呵护的语气说:
“一一,回家吧。”
我没吭声。
但是抬起了头。
不知从哪找来的手电筒放在地上,边伯贤蹲在我面前,一只手还放在我头顶。
这张眼睛亮亮的ヾ^_^♪
他微弯着唇角,展露的笑颜正是使人心动的最好角度,不苟言笑时冷冽如冰的眼眸,此时漂亮得近乎妖治。
如果眨一眨眼的话,怕是连天上的月亮也要黯然失色。
我不哭了。
我扑进了他怀里。
彼时还暖融融的怀抱,终于被我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夜来香是藤状灌木。长势良好时会掠夺草本的阳光和养分,而它们太过繁茂,就差点溢出了墙头。
抱着他时,我也闻到夜来香了。
过于浓郁而觉得萎靡的香气,会使人头晕,憋闷。
边伯贤踌躇了一下,才开口问,
“你为什么哭?”
我也顿了顿,才回答:“不知道。”
“嗯。”
他轻应了一声。此后,没有人再说话。
那时候的我,即悲伤又欣喜。
但就连那丝喜悦,也掺杂了不详的预感。
那个死与糜烂共存的夏夜,我收到了父亲的死讯。
我的父亲,在缉///毒过程中,因公殉职了。
而那晚的诸多事例,过于巧合或不合常理。
———
原本快释然的心情,因前夫不按常理的打断再次沉重。
出门到现在,约莫过去了半小时,我气喘吁吁推开门时,严决竟还端坐在藤椅上。
“你还在这?”
严决依然摆弄着大黄鸭,他看了我一眼,顿了顿,心虚地回答:“我还没有吃到蛋糕。”
我没忍住过去摸了摸他的头,“久等啦,蛋糕待会儿就补上。”
有些失笑,我一边寄好棉麻围裙一边回到厨房,“其实回家先吃完晚饭,也不耽搁吃蛋糕呀。”
我专注地捣鼓厨具,一时间没听到其他声音。片刻后,身后稍显沉闷的童声才缓缓传来:“妈妈突然有事,已经走了。”
我怔了怔,手里的动作简短地停顿了一下。
“那就留在这里吃饭吧。”
“今天给你做蛋包饭。”我温声道,“不会破的那种。”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只听到了藤椅的摇晃吱呀吱呀的声音。
他似乎轻巧地跳下藤椅,能听见脚步逐渐向门外靠拢,接着木门嘎吱地被拉开,严决回头,“那我去叫哥哥一起来!”
“…什么?”
门口早已不见人影,只留因风吹拂发出挤压声的木门,证实着刚刚有人存在。
不一会儿,一大一小两个人出现在门口。
这是我第一次见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