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阳贪婪地吞噬凉意,盛夏的暑气总是闷热难耐。约莫是老城最热的一年,城市高温不下,池塘甚至烤出了水汽。
夕阳坠落西山的时辰,不算一天中最热,但风景却最好的时辰。
我找到了他,在楼顶上。
一望无际的巨大天幕,染上那颗遥远的落日,从天边的长线开始,橘色逐渐扩散至头顶的云层。
倚靠着栏杆,那个单薄而瘦削的背影,仿佛仅仅只是晚风刮过,就能狠狠地坠下楼去。
手里的毛巾干净柔软,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用白色的软毛蹭了蹭他的后脑勺。
即便在家里,我的前夫也不是个散漫的人。
他总是警觉而有洞察力,万万不会出现被我吓到的局面。
即使我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来到他身后。我确定以及肯定,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毫无反应地靠在栏杆边,就像我刚开始看到的那样。
但被毛巾蹭过之后,他只是毫无波澜地看了我一眼,就像早有预料般。
水珠顺着未干的发丝流下,坠入贴合身体的布料,留下一个浅浅的阴影。
前夫的坏习惯———洗澡后懒得吹头发。
我的前夫体质偏弱,少年时期苍白的肤色,即使成年后也没有升温多少。每每到了秋冬季节,一个月会感冒好几次。
偏偏不爱惜身体,许多诱发感冒的病因,仅仅只是洗澡后吹风着凉,为了风度不要温度,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我试图规劝他,可身为一个利己主义者,我的前夫在这方面固执的不是一点,依旧我行我素。
无奈之下,不论是生病之后的烂摊子,或者生病前的预防工作,我都一手承包了。
[把头低下来一点。]
固执懒得自己动手的人,在享受他人服务时,意外的温和顺从。
手指穿插在黑发间,我小心翼翼用指腹按压毛巾,以擦去头皮上的水份。
我的前夫微阖着眼,平日里冷如白瓷的皮肤,因绮丽的霞光镀上了暖色。
根根分明纤长流丽的羽睫,在霞光下是金色的。
我微托着黑发未干的后脑勺,用手指在空气里描摹了一遍前夫的眉眼。
[快好了吗?]
他没有睁开眼,这么懒散地问了句。
[快好了。]
我回答道。
[我做了鲜花饼,要端上来尝尝吗?]
因为是最拿手的吃食,所以无论松软的糕点或是薄脆的饼干,我都想让他尝一尝。
他总是很给面子,不管合不合口味都会吃上几口,但从未对某种食物表现出过多的热情。
一直以来,只是我的爱好罢了。
匆忙跑下楼,随手把毛巾放在桌子上,然后再端起早就准备好的盘子。
粉色的薄唇开合,咬上饼沿的那一瞬间,我局促地抿了抿唇。
盐渍和花瓣在舌尖交杂,出现了奇妙的口味。
他表情平平,我却有种奇异的的满足感。
大概是两种爱好在友好相处,心里生起的那种鼓鼓囊囊又微妙的满足。
[还行。]
前夫的评价中肯,在我这里勉强算得上夸奖。
夏风卷着花香,轻快地掠过眼前,升向又高又远的天空,仿佛将要飞向还未暗淡的云层。
我垂下头,妄图以此掩盖自己快包裹不住的欣喜。
就在这时,一个还带着水汽的脑袋抵在我的额头。
准确来说,是眉心左两寸,名为太阳穴的位置。
略带湿意的发丝蹭过侧脸,清淡的洗发水香气从鼻尖掠过。
我僵硬着,任由前夫高挺的鼻梁蹭过耳朵,眼角余光只看到他锋利的下颚。
微弱的呼吸在耳边,也轻得快飘散在风里。
太阳穴随心跳突突,我紧紧攥住了自己的亚麻衣角。
[就一会儿。]
我的前夫这样说,声音透着疲倦,和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涌出的孤寂。
[钟一…]
熟悉的名字,用不算缱绻的语气唤出,模糊的欲言又止被吞没在话尾里。
我僵硬着,忍不住屏住呼吸,却压不下脸上的热意。
我想说点什么,到头来只是抬起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伯贤。]
我安抚地唤道。
是察觉到了吗?
从他无意泄露出的犹豫和挣扎出看出了什么吗?
多年过后,我也没能明白当年自己的心境。
只是,当向来克制疏远的爱人,突然在我面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时,我再怎么疑惑,也不忍心问出什么过分的问题来。
无论是多年前还是多年后。
他好像背负了很多秘密,一直以来,他不主动说,我也不会多问。
那天也是一样。
那天天空高远,仿佛浸润过染料般一片赤橙。
我耳边风声呼啸,好似坠落高楼时那般拔地而起。
那天,他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
“你在找我。”
平地而起的一阵风,争先恐后地从耳边刮过,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我那一向优雅矜贵的前夫,早已慢悠悠踱步到了面前。
相比于我的风尘仆仆,他西装革履,甚至连头发丝的弧度都一丝不苟。
“钟一。”边伯贤表情冷淡,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慌张,不过也是,那种表情本就不该出现在他脸上。
不夸张地说,在都追出来了的情况下,选择逃跑是下下策,算最丢脸的结果。
可是在反应过来的那一秒,在他站定的那一秒,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跑。
不知怎么面对也好,不满于他的得体也罢,总之,想逃走。
为了方便逃跑而拎起的裙摆,还没走出几步,就被粗鲁地攥住了手腕。
“离婚协议书不代表离婚,想离婚还要去民政局。”他的声音如记忆里一般熟悉,却还是该死的不温不淡。
都到了这种局面,他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我泄气地转过身,下一秒冷硬甩开了他的手。
不甚在意地收回手,边伯贤微眯着眼,凉薄的声线一如既往:
“迟早要见面的,别总想着逃。”
最开始面对他的慌乱,由于前夫毫无温柔可言的作风,现在差不多消失殆尽,理智回笼,我开始冷静地反驳。
“我没有。”
秀美的眉尾闻言上挑,边伯贤露出了轻慢的表情,
“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半个月音讯全无,只留下一份看不出想表达什么的离婚协议书,”
“这样幼稚的行为,算不上逃跑?”
轻慢刻薄的语气,配上那张苍白薄情的俊脸,如果这时候再不屑地嗤笑一声,就更贴近他的性格了。
他的话甚至不需要反复咀嚼,我就能明白,这位边伯贤先生,好像还没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边先生,看来你还认为我在开玩笑,”我冷静地开口。
“这不是离家出走,我是真心实意想和你离婚。”
车流量多了许多,来来往往飞驰而过。以便他能在嘈杂的环境听清我的声音,我特地加大了音量,
“没有在无理取闹,我现在迫切地想和你离婚。”
鼓起勇气说出来后,内心累积多日的忧虑消散了许多,我的心情意外的平静。
“既然你觉得离婚协议书太儿戏,不能表明我的决心,”
“那明天就可以一起去民政局,我随时有空。”
相识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对边伯贤说这样的“重话”,不失为有一点新鲜。
从刚才到现在为止,黑着脸一言不发的人,如果忽略掉他额角的青筋的话,看起来还算岁月静好。
我想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是一如既往的无所谓,还是终于解脱的喜悦,抑或是表面看起来的愤怒。
意外的是,一向情绪不外露的边伯贤在泄露出他可怖的怒气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将怒气把控操持。
控制着不算太好的表情,英俊苍白的男人直视我,
“如果我说,不想和你离婚呢?”
扭曲复杂的情绪从他眼里一闪而过,我没有错过。
因为前夫是个究极冷血的人,导致了我多年的爱慕无疾而终,所以在听见这话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猜疑。
洗衣做饭这种家务普通保姆也都能做好,离婚后他也能去往想要归宿,既然对我没有情爱的心思,他没理由这么说。
“为什么?”
路灯下,说话间的呼气是烟雾的形状。雾气和昏黄的灯光模糊了他面部的轮廓。我一字一顿地问道,
“伯贤,你爱过我吗?”
不是你爱不爱我,而是你爱过我吗。
爱或不爱可以从日常生活中看出,而这么多年边伯贤冷漠的行为举动,无一不彰显着他不爱我。
所以我问他爱过我吗,毕竟…哪怕是只有一点的微末爱意,也可能是和我成婚的原因吧。
在问出那句话后,边伯贤瞳孔缩了缩,之后就好像失语了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对面街景朦胧不明,我突然想起,今年还没下过雪。
“不过…”
看着昏暗的天幕,我突然有些释然。
我温和地笑了笑,“这些都不重要了,无论你之前有没有喜欢过我,我都已经…”
我都已经不再爱你了。
我没能说完。
“闭嘴!”
因为边伯贤暴怒的打断。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出现在他一向表情缺乏的脸上。
愤怒的情绪从他的脸上透露出,边伯贤墨色眼眸闪烁着不存在的火光。我终于如愿以偿地,从他迤逦的面容里看出慌张来。
不可置信的神色,和仿若具象化的戾气。
仿佛极力压抑着怒气,呼吸都不似平时平稳,边伯贤失态地瞪着我,下一秒倏忽背过身去。
他走了。
逃离般狼狈的脚步,和他的黑色外套一起,轻而易举地融入了茫茫夜色中。两分钟后,我的视线里彻底找不到他的身影。
我的前夫,逃兵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