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模糊不清的记忆,偶尔会趁着时间的空隙,从脑海里闪过。
分秒之间,有时是只言片语,有时是陇长的年月。
人类编制皮毛抵御自然的风雪,可以打造兵器与取性命之人厮杀到底,但没有人能与死亡抗衡。
死神的镰刀毫不留情且蛮不讲理,采撷人的灵魂时,渺小的人类毫无还手之力。
但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浸润在鲜血的陷阱中的双手,将如何在沉重的呼吸中,一步步抬起。
可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这个过程中的种种不适与痛苦。
当父亲倒在血泊中慢慢死去,身体上的疼痛,到了哪种程度呢?
想来是如刀割一般,缓慢而深刻的虐刑。
市里的法院判刑后,罪人们几经辗转,由收押机关送往他市的监狱。
穿着囚衣的有罪之人,好几个都跟我一般大的年轻。
人群之外,我身体的血液好像在燃烧,全身的骨骼都因愤怒而嘎吱响,可我除了悲恨地怒视他们外,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来。
我也想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毫无顾忌地冲上去,打得他们头破血流,就算是抽几个巴掌也好,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是徒劳的想法,只是逃避罢了。
想来是我过于懦弱。
温凉细嫩的触感从右手传至脑皮层,我的手被牵了起来。
“一一,不要难过。”
柔婉的声线十几年如一日的柔和,母亲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也依旧在温声细语。
“我们无法摆脱,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对于爸爸,他的死亡意味着荣光。”
柔软的衣袖带着淡淡的药香,轻柔地从脸颊抚过,留下浅淡的触感。
“归根结底,太阳还是温暖着我们的身骨。”
母亲将我揽入怀中。她的体温很低,面色是病人才会有的苍白,不如表面的风平浪静,我感受到了她的轻轻颤抖。
指尖带着凉意从我的后颈略过,母亲的声音依旧温和柔软。
“所以我的一一,请不要难过。”
确实,无论是那时还是往后,太阳也仍然高高地在天上挂着。
那时母亲口中的话,仿佛不畏惧死亡一般。
我想不明白,也就不愿意多花时间困扰自己。
等时过境迁,我再细想,才顿悟了。
死亡毫无意义,除非是对于热烈地恋慕过生命的人。
超然物外,是对生与死的双重否定。谁克服了死亡的恐惧,就连生命也一并打败了,因为生命无非是这种恐惧的另一个称谓。
所以那时候的母亲,并不畏惧死亡,想来是认为生命也无足轻重了。
——
严家的基因大概极其出挑,使得兄弟俩的外貌如出一辙的精致秀美。
身材欣长的男子光是外那一站,门外的夜色竟被挡得严严实实。
看起来二十出头,身上的大衣比黑夜要黑,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支眼镜。
“初次见面,我叫严言。”他的声音平缓,光线下头发黑玉般有淡淡的光泽。
“很高兴认识你,钟一。”严言的视线直直地探过来,眼眸有如流星的光辉。
好漂亮的眼睛,像是此时窗外平静的月色。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叫严决。”眼神清澈纯润的幼童不满忽视地说了句,末了又怂怂地往后退几步。
我有些想笑,但是憋住了。
在印象里,人物的性格与表现往往有很大关联。性格影响人选择的衣着打扮,而外貌和表情也影射着人的性格喜好。
比如记忆里的边伯贤,苍白阴翳的美少年长成了面冷心冷的大人,那别扭的性格却毫无二辙的难搞,所以对于看起来高冷的严言,我想当然地认为他大约也一样的沉默少语。
所以在严言面无表情但严谨直接大篇幅的夸奖我时,…我有些说不出话。
他的外表与内心世界…完全就是两个人啊。
“……菜的颜色和装盘都很漂亮,香气和口感也非常好,菜的调味也没有夺走菜品本身的味道,比大学食堂不止高了一个档次。”
汤蛊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中,坐得笔直的严言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后,严言平直的唇线微微翘起,“总之,谢谢今天的晚餐。”
………
虽然有点幻灭,但是…太好了。
他疑惑的视线看了过来,想来是我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似乎从父母过世后,我就再没有好好被人夸奖过了。
所以此刻虽然只因为菜做得好被夸奖,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谢谢你的认同。”
也许是我的饭太好吃了,更有可能是因为懒得做饭,接下来的几天严家兄弟俩无比自然地在我家蹭饭。
年长的严言还好一些,一天大概只一顿会来这边,而年幼的严决倚小卖小,毫无羞耻心地蹭吃蹭喝,约摸是把我当成了长期饭票…
万万没想到,我还有双手叉腰调教小孩的一天。
我其实很喜欢小孩子。
“严决,如果以后还想在这里吃饭,就去把垃圾扔了。”
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的尘埃,端坐在藤椅上,正给大黄鸭换衣服的孩子动作一顿,语气可怜兮兮,
“哥哥也吃饭,为什么不让哥哥去?”
“……”阿这…
我被噎了一下。
…当然是因为我不敢啦。
虽然你哥的态度非常温和有礼,但他看起来像是好使唤的样子吗?
我轻咳一声,“当…当然是因为他不在这里。”
总之,这么可爱一看就是男孩子的严决撇了撇嘴后,倒垃圾去了。
搬到小镇也有了好些天。日子过得恍恍惚惚,如今一想,竟然连哪天搬出的那个家,我也记不清了。
我收拾着厨房,看了眼身后。
墙上的日历已经快要翻完,还有三天,今年就要结束,然后迎来新的一年。
我记得刚结婚那几年,每到了年末,我都会让自己忙碌起来。
前夫总是很忙,不…或者说,我们彼此都很忙。
他忙着应酬,忙着逃避,忙着用冷漠的面孔面对我。而我一边忙于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一边在身后追赶他。
我们之间,像是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追逐游戏。
年末比起除旧迎新,更贴切的意义是追逐游戏的暂停键。他躲得了情人节圣诞节,他躲不过阖家团圆的初一。
同为无父无母的可怜人,于他而言,我是他世界上最亲近的家人。
最初几年,我尽我所能想让他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但无论怎么努力,边伯贤的态度都始终如一的疏离冷淡,后来我就放弃了。
现在想想,未免觉得当初的自己过于好笑了。
我有仗义温暖友人,我也曾是父母手心的明珠,撇去那消失殆尽的爱意后,又有什么理由为他忙前忙后。
甚至连那一厢情愿的爱慕,于他而言,也只是可恨的镣铐罢。
夜来香开得繁茂的那晚,我只看到了枝叶中楚楚可怜的花朵,只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芬芳,却忽视了作为茄科植物,夜来香的花卉,本来就是有毒的。
它浓烈的花香惹人头晕胸闷,花朵的颜色,也是危险的红色。
但那时我不知它在危险边缘寻乐的花语,一心只认定它纯洁美丽的别名——月见草啊,它象征男女间沉默却浓烈的爱意。
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双眼?
是边伯贤突如其来的温柔吗,或者是萎靡浓烈的花香吗。与其要怪罪于无辜的花卉,不如好好反省自己的心意。
把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可能性这种不能指望的东西,正是万恶的根源。
我不能正视自己,也不能正视边伯贤,甚至没有细想那晚的不合理的种种,造就了现在作茧自缚的原因。
如果能回到那一年。
如果能回到霞光漫延了半边天的那个傍晚。
我要收回那句话。
[深山的雪,悄悄在春色中融化。松树枝叶沙沙作响。东风吹拂田野,小鸟啼叫着,心中描绘着旖旎风光,从这个山谷飞到下一个山谷,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
并不干净的天幕不是橘色,而是更为瑰丽的紫色,晕染加深的云层里,透出了粉红的天光。
这样的天空下,我替边伯贤重新系好领带。
紫色的世界映进他的眼里,变成了更为细碎透亮的光。
我别开眼,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喂…你连个领带都系不好吗。”
“要不你娶我吧,以后我来帮你。”]
如果能回到那时候,我一定,一定会收回这句话。
也许我会哭着喊着,像个不成熟的小孩那样质问他,为什么爸爸收到的最后一通电话是他的。也许我还会硬气打他几巴掌,问他到底把我当什么。
毕竟,都是也许嘛。
勾了勾唇,我放下了手里的碗。
——正文结束——
都说晚霞是天空的情书。
那天的晚霞,更像是世界给予的恩赐,只荡在天上,却点燃了她眼里的暮色。
按着喜好,原本松垮的领带被系成了整齐形状,少女收回了滚烫的指尖,脸上沾染了醉人的酡红。
比她要高一个头的青年,眼眸黔青如墨,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咳,”她脸红心跳地别开眼,“不是吧,你连个领带都系不好吗?”
强掩着激动的心跳,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你娶我算了,以后我来帮你。”
“……”
头顶静默一片,少女没听到回答,头埋得更低了。
还好黑夜掩住了她红得快熟透的面色。
“…我开玩笑的,你别这么看着我。”
本来她想这么说的,可是想好的话没来得及脱口而出,边伯贤就已经给出了他的回答。
“好。”
“…?”
太过惊讶连头都抬不起来,更别说说话了。
她反复在心里咀嚼这个字的真实性,难道她太过急功近利,都出现幻觉了?
边伯贤依旧瘫着一张脸,侧面的线条氤氲在黑暗里,竟然显出了几分柔和,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此时也隐约带着一丝笑意。
他想清一清嗓子,可是又觉得那样太不自然,于是只冷硬地又道了句:
“我说好。”
“蛤?!”
此时的两人,充其量也只算初入社会的无知男女。头脑一热,就做下了够后悔半辈子的错误决定。
想象与实际并不同。
迈开那一步,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仅凭个人的努力,妄想到达理想的乌托邦,只是无稽之谈而已。
谁也都没有想到,仅仅触碰就会刺痛的纠缠,会既憧憬又矛盾的存在十年。
最后,她也只想到分开,让没落下的泪水模糊在眼眶里,百年不合罢。
爱情无非是一个人挣脱了,一个人去捡。
那个惊艳了时光的少年,终究没有温暖她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