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那里？]
听到奇怪动静时，人们会这么问上一句。
相貌出挑的少年坐在院里的树荫下，发丝和瞳孔是浓重的墨色，看向树影婆娑处的眼神警觉又淡薄。
我踌躇着从墙后走出，整个人暴露在探寻的目光下。
他似乎愣了一秒。
那不是我第一次去他家。有几次在门口犹豫，那是第一次走进后院来。
被抓包也不是一次两次，我还是紧张地指了指大门口。
[…伯母说，你在这里。]
少年平静地移开目光，清冷的嗓音透着淡淡的懒倦。
[你来干嘛。]
当时他还只是我的大学同学，和余初意在同一个社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们缺席了好几次社团活动。
一条条消息石沉大海，我没忍住想见他一面。
于是暑假回A市，我循着记忆来到了小洋楼门口。
我心知肚明，除了教学以外的话题，怕不能泛起他的任何兴趣，便随意扯了个借口回答道。
[琴谱有点捋不熟…]
他皱了下眉头，放空的目光没有任何回应我的意思。
人际关系疏远的边同学面对我的时候，也是一视同仁的冷淡，甚至还要更散漫些。
以前的我把这都归咎于同桌几年的情分，因为熟悉，所以在我面前展示更真实，更松懈的一面，但现在想来，那仅仅只是不屑而已。
自诩出人的边同学应对他人时不屑，应对早就知根知底，对他有不单纯心意的前同桌时，根本懒得伪装。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不可避免我有些心虚，还是大着胆子上前。
解开素色的餐巾，红木食盒里是白白软软，圆圈饱满的大福。
见到雪白的团子没变形，我很高兴。
[做甜品我挺在行的。]
墨色的瞳孔在白团子上停留，没有几秒，他捻起一颗尝了口。
牙齿咬开软糯的外皮，满满当当的玫红色馅料涌出，尽管没有吃到嘴里，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也可想而知。
我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显然边同学也是这么觉得。他不紧不慢吃完了团子，才开口回复道，
[我最近没空。]
比起刚见面，他脸色缓和了不少，却还端着一副散漫的架子。
显然，这个没空不是真的没空，就算在树下干坐一下午，他也懒得教我摸那一排琴键。
但对于他我有过多的耐心与纵容，由着性子死皮赖脸待了一下午。
他没有分多余的注意给我，也没有赶我走。
似乎总是一个人，除那天第一次见到前夫的母亲外，往后我再没有见过她。
而我二十出头的前夫，那个苍白清瘦的少年，一直表现得对任何事都兴致缺缺。
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从那盒形状美好的甜食开始，我涨了些勇气，时不时去有着大树的小院里看看他，我那惜字如金的前夫。
打着修缮琴术的由头，三天两头地往院子里跑，每次都捎着些小玩意儿。
大多是自己发明的甜品，有时候是几片好看的树叶，有时候是一条吃撑的金鱼。
他不会因为我把金鱼养在他家而斥责我，也不会因为一盆我精心栽培的花而夸奖我，大多数时间他都表情淡淡，对我献宝似的的行为没有过多关注。
这种称得上默许的行为助长了我的气焰，我便再不加掩饰地，把喜欢的东西变着法子送到他面前，然后再忐忑地跑开。
大部分时间，他一言不发地看书学习，偶尔会盯着手机发呆，偶尔会垂下眼帘闭目养神。
纤长的眼睫隔断了目光的交汇，也掩盖住他的所有情绪。
我那消沉而沉默的前夫，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总一个人闷着的话，会很寂寞吧。
那时候我坐在油木漆的地板上，仰望他瘦削单薄的身影。
微风吹鼓了窗帘，盛夏炽阳的光影掠过眼尾，窗台上的他那么安静无害，又那么惹人心软。
尚还不识人心的我想着，在这里的是余初意就好了。
这么爱着他的，是余初意，不是我，该有多好。
暑假的末尾，我捡到了一窝软乎乎的橘猫。
被丢弃的小家伙窝在角落，还没学会睁眼，就学会了奶里奶气地讨食。
在父亲的帮助下，我送走了三只，带着那只最活泼好动的出了门。
我送的花在晨光中姹紫嫣红开着，为只有大树和石墙的后院平添了好几份烟火气。关上门，我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院子里。
屋子里传来了水声，主人大概已经醒了。
正要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刚洗完澡的人头顶盖着毛巾，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毛巾上。
我被吓了一跳，抱着纸箱站在原地堂皇又无错。
额前的头发撩起来，露出他好看的眉骨，视线下移到我怀中的纸箱时，他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挑。
[它很好养的。]
猫咪柔软的肉爪挠在掌心，我扭捏地开口。
[以后我不在，它可以多陪陪你。]
我曾经这般羞耻而期待的自作多情，自作主张地揣摩他人的心思，自我感动地把我认为最好的都捧到他面前。
从来没怀疑过，我那沉默寡言的前夫，是否真如表面那样无害。
水珠顺着未干的发丝流下，淌过挺秀的鼻梁骨。
温热的水汽氤氲了肌肤，他的面色不似以往苍白，眼瞳却黔青如往，意味不明地注视着我。
这种视线颇有压力，我正欲开口解释，他却低头凑过来。
我的前夫不温不淡地吻在我嘴角。
当时的我太过震惊，无论推开或者回吻，哪个都没做出来。
呆若木鸡杵在原地的我，自然而然忽略了身后的动静。
——
洗衣液的味道在空气中扩散，洗衣机还没装上，只好手动拧干衣服。
我系着围裙，抖了抖潮湿的毯子，透明的水雾被我抖出一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边收拾房子边准备工作，这样的日子陆陆续续过了两周。在我努力的折腾下，原本荒凉冷寂的小独栋显示出它原本的面貌。
我收起衣架走进屋里，刚摘下塑胶手套就听到隔壁传来的引擎声。
是严决他们回来了。
上次有幸见过一面，严决的妈妈是位不苟言笑的女精英，刚烤好的千层面也只换来她一个平淡的笑容。
严决的哥哥在市里念大学，这次放了寒假，严妈妈带着严决一起接哥哥回来。
我正把衣架收到抽屉里，严决便探头探脑地开了门。
“好久不见。”
他步伐轻快，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丝毫不见外地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
我应了句，从橱柜里拿出一只大黄鸭递过去。
严家允许儿子打电动买模型，就是不许大黄鸭的出现。
毕竟小男孩喜欢打扮大黄鸭…在严妈妈眼里还是比较不正常的。
严决欣然接过了大黄鸭，坐到藤椅上摆弄了起来。
“有没有和小朋友们好好相处呢？”
“没有。”
“…这周都学会了什么呢？”
“算数，你前几天问过了。”他有一丝嫌弃。
我被噎得没了下文，放弃了与严小朋友的尬聊。
“等下做蛋糕给你吃。”
厨具是我除了花卉外最熟悉的东西，我很享受打蛋的过程，冰凉的铁棒接触到金黄的蛋液，一会儿便膨胀起粘稠的调和物。
屋内门窗紧闭，冬日凛冽的寒风吹过，丝丝缕缕透过风扇口吹拂在脸颊，并不惹人讨厌。
烘培的过程我再熟练不过，厨具乒乒乓乓响了半响，准备好的调和物就要倒入模具里。
严决抱着大黄鸭靠近，发人深省地问了句，
“你以后会开甜品店吗？”
我动作一顿，突然想到很久以前的某次交谈。
[如果顺利的话，我会买开一个甜品店，养一只猫，孤独但满足地度过余生。]
[那不顺利呢？]
我轻声说，“不会不顺利的。”
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搞得严决愣了一下。
“什么？”
门口的门铃被惊动，轻缓悠长的声音随风而过，在安静的空气里传开很远很远。窗台下被冻伤的一株菊花早已痊愈如初，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朵小但灿烂的花，淡雅的香气掠过鼻尖。
我低下头，正要回答他。
质朴的棕木门被敲了一下。类似挣扎许久喊出的名字，微哑的嗓音透着一股冷淡和疲倦。
“钟一。”
有什么在记忆要破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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