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末，虽然立刻就要入秋了，可地上仍然热得很。
申家的三姑娘在家里躲了一个月，终于要去三清观求个姻缘了――毕竟已经和柳如章订了亲，该准备的也要准备起来了。
这天早上天气还颇凉爽，带着点儿东风。
从申府的东角门里驶出一辆马车，粉绸软帘，绣着海棠花，正是申家姑娘一色的马车。
行至一半，已是接近城郊，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一个皮肤微黑，剑眉鹰眼的年轻男子掀开车帘，满脸带笑：“申姑娘，在下崔希道，仰慕姑娘已久，今日冒昧，请姑娘来此一会。”
车帘猛地掀开了。
崔希道睁眼看去，但见里面坐着一个梳高髻的年轻女子，这女子容色并不如申沁那般扎眼，虽然也是眉目明晰，齿白唇红，但看起来不如申沁那么温柔恬淡――总之，这女子没有申沁那么好看，看起来也不好惹。
再定睛一看，这女子年纪大约十八九岁，肚腹已经隆了起来，显然是身怀有孕了。
崔希道脑子里噼里啪啦响了一阵，才想起来那个申家二姑娘就是齐国公府的大娘子，今春才传出来的好消息。
也就是说，他拦的就是申家的姑娘没错，不过不是三姑娘，是二姑娘。
申大娘子声音很平静：“认得我是谁了？我前些日子刚告诉过顾廷烨，说我妹子就算去当姑子也不会嫁给崔希道。他不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吧？”
申涟坐在马车里面，纹丝不动。早有小厮过来――也是说申家的家丁护院胆子都大，崔希道是在战场上死里逃生几个来回的人，这小厮竟不害怕，劈脸就给崔希道来了个耳刮子。
论理说，崔希道不能怕这么十几个人，可是申涟眉目庄重，虽然没骂他也没损他，就是让人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威严，令他不敢逼视。何况这女子还是齐国公府的新妇，肚子里揣着齐国公府的长子嫡孙。
申涟摇着扇子道：“把人给我绑回二叔府里。他要是敢跑，咱们就跟着他跑，左右我干粮是带够了。到时候齐国公府自会找人。敢绑齐国公府的人，我看你有多大的胆子。”
原来申涟是自己偷传的消息，对内只说她来探亲，和申沁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就回府。又早早就让丫鬟出去传申沁要出门。
马车一出门，谁认得她是谁。这事就连申沁都不知道，申沁的名声就坏不了了，却可以给顾廷烨崔希道迎头一击。
可以说这次申涟是以身犯险了。
把崔希道绑了回去，申涟就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说自己竟然在回家的路上被崔希道给拦了马车。
崔希道都忘记辩解了，这话真真假假，最难说清。
把申二叔气得是面如金纸，将将立刻就要告到御前。
再说与齐衡知道，齐衡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申涟鲜少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何况怀着身孕，脸也有些苍白，哭得鬓发微乱，把郡主心疼得够呛。
――别说别的了，申涟自嫁到齐国公府，还没这么委屈过呢。
齐国公不好哄儿媳妇，只得训斥齐衡：“你是怎么弄的？伺候出门的人怎么这么不得力？儿媳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情，我看你那时候又怎么样呢？！”
顾廷烨被请来的时候还以为事情办成了，进得申府简直是笑容逐渐凝固。
申府的人把崔希道揍了一顿，还给了顾廷烨，大家满脸都是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顾廷烨出来的时候就说：“傻子，你这是被申大娘子摆了一道。这女人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看她平日不出手，恐怕这次玩得更大。”
申涟被申二婶拉进卧房去说话，只说是“宽慰宽慰”。
“你也太糊涂了些。”二婶拉着申涟的手，“外面的男人不知道，婶子可知道是你设计的。光为了沁儿你就这样胆大，实在是――”
“当然不是。”申涟打开妆奁，取出抿子来，又拿了一支玉钗，“婶子，这个赏我吧。”
“什么好东西，你要这一盒都拿走。”
申涟便将玉钗插在了髻子上，她伸出手来摸了摸触手生温的白玉，忽地笑了起来。
申涟当然不只是为了保全申沁的名声，她还有个不会告诉别人的，可以说是疯狂的目的。就是要切断齐衡与顾廷烨的联系――这显然是不那么容易的。
顾廷烨与齐衡私交不可谓不深。顾廷烨当年耍手段娶到了盛明兰，齐衡不过别扭两天，两人还是正常地交往。
然而这次，顾廷烨纵容手下（甚至可能是教唆指使）强抢他的妻妹，结果还误打误撞拦了他妻子的马车。他妻子腹中还有他的孩子。这样的过节，申涟也是在赌齐衡的做法。
她相信齐衡是个君子但也不是个视兄弟如手足，视女人如衣服的糊涂蛋。
申涟靠在齐衡身上，慢慢打了个呵欠。
齐衡突然伸手抱住她，力气很大，几乎要将她箍在怀里：“以后不许一个人出门了。要有我和你一起才行。今日你险些将我吓死了。”
“青天白日的，也没个忌讳。”申涟闷闷地说道。
这日回去，齐衡立刻请太医来瞧申涟，又陪她坐了一刻，便出门了。
云心忧心忡忡道：“姑爷这是去做什么了？也不陪您多说一会儿话。”
“陪我有什么用。此时出去才好呢。满嘴里的甜言蜜语，告诉我毕竟祖上有亲，一切如常才是最可怕的。”
一个多时辰之后，齐衡方才回来。不知是不是申涟得错觉，竟觉得齐衡有些意气风发，似是很高兴似的。
申涟迎上去问：“你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
齐衡将袍子指给她看，“我已与顾侯割袍断义了。”
申涟低头看时，果见齐衡穿的鸭卵青的软绸袍子，在衣袂处齐齐断开一截儿，明显是佩剑割断的。
“这是做什么？”申涟想着，能让齐衡和顾廷烨从此少见面也就罢了，万没想到他竟然特特的约他出去当面断交。
齐衡抱住她：“本来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以后见面尴尬，不如早早说清，以后只当是同僚罢了。你是我妻，你腹中是我子，妻子不保，我不配为人。而且今日与他说开，我反觉得放下了什么重担，似乎以后不和他打交道，是个令我高兴的事。”
“也不知道崔希道怎么处置，我到底还是怕他狗急跳墙，对我妹妹不利。”
“这你不必担心。岳父大人和申二叔自会让他翻不了身、抬不了头。崔希道不过一个副将，能在战场上杀敌的不只他崔希道一个人。本来就是靠顾侯爷提携，也不见得他怎样有本事。”齐衡笑道，“把他换下来，再容易不过。”
在申家和顾家的努力下，这件事情被“轻飘飘”的带过了。
顾廷烨很快就接了出京的圣旨，至于他的某个副将遭贬，简直是太小的事情，很多人都不知道，哪怕他是顾廷烨的心腹。
申沁与柳如章的婚事是由官家下旨的。申二叔在官家面前略微一提，官家又感叹一番柳如章真是芝兰玉树，申家的女子亦是贤良淑德云云，照旧觉得十二分的般配，便敲定了。
这么一来，谁也没办法说什么。
顾廷烨后来出京，齐衡也没有去送，而是在家里鼓捣自家娘子要赏的菊花。
余下的几个月，齐衡和申涟过得很好。申涟再出去赏花品茶，齐衡必定是要去接她的。有时碰巧遇到盛明兰，他却连眼睛也不抬了，仿佛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只规规矩矩行个礼，叫一句：“盛大娘子妆安。”
齐衡大概也没想到，少年慕艾时的美好和求而不得的疼痛，那些自以为终其一生都放不下的重担――都没有那么沉重可怖。
他依旧幸运地找到了他的所爱。
原来这种爱不需要他那么累，也不需要他一个人负重而行。
原来在这种爱中不需要有那么沉重的执念，反而是平淡的甜蜜更多。
现在他有一个沉静聪敏的妻子，有即将出生的孩子，或许是三清祖师垂怜，他父母安康，家宅安宁，亦有后嗣，昔年可怜可笑的稚嫩的执著，就像暮春时节飞落肩膀的柳絮，拂都不必拂了。
这些过往突然如云烟一般消散，他心中并没有空下来。他反而想要紧紧抓住眼前的人。齐衡取了一杯热热的剑南春，上面轻轻地飘着一片菊花的花瓣。
申涟面前的却是一盅酽酽的红枣汤，申涟难免抬头看了一眼齐衡手里的酒。
“便是馋了也不许你喝酒。”齐衡笑道。
申涟白了他一眼：“我何时贪过嘴？只有你最是贪吃的，却行动肯诬赖人。”
“是，只有你是最乖顺的。也不知那晚是谁喝了一壶还要一壶。”
“你若不惹我，我才不会贪杯。都是你的错。”申涟鼓起腮帮子喝汤。
齐衡自然是要认错的：“那是我不懂事。今后再如此，你就打我。一点儿不必心疼。”
“你近来越发的油嘴滑舌了，可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我怎么会对不起你？你知道么，”齐衡揽住她：“顾侯这个人不怎么靠谱，有一句话说得对。他说我会别有天地――你就是我的天地。”
申涟抬眼看他，看着看着便把头埋进齐衡的怀里：“不以人废言是好的。可这话不对。我不要做你的天地，我只要和你长长久久地站在一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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