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所谓时光飞逝,转眼就是李定国身死封神之日,天地间蜂拥而至的香火神息将太微的金龙魂魄裹紧,水汽氤氲,趁着凡人都在围着李定国尸身痛哭,锦觅旋身追着那金龙飞去。
润玉“父帝!”
状况之外,是一声夜神的狂吼。
紧跟着,锦觅看见了一白一金两龙对撞。
锦觅夜神!
锦觅果然……
她稳了稳心神,心道:
锦觅哦,看样子,似乎我是死定了。
夜神看着紧随其后的她,仪态很端方,脸上不见什么表情,虽则伤重,看上去仍旧是个硬派的强者——这意味着,锦觅便是拼上性命也不一定能将陷入昏迷的太微抢回来。
有了仪态端方的夜神作参照,太微就显得分外凄惨。他躺在云里,半天没动弹,两个闪着光的东西绕着浑身浴血的他不停地转。
锦觅颇是担忧,心里又拢了一把邪火,恨不得直接将那水汽氤氲的雨神神格一掌给拍进太微的脑门里。
润玉“锦觅,你不该如此。”
锦觅“我怎么不该如此?”
锦觅“我开始策定这个计划的时候,你不来,计划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你不来,如今辰郎即将成为雨神,你来了——我螳螂捕蝉,你黄雀在后,你是利益既得者,还在这里假惺惺说着什么不该如此?”
她朝远处云端望了望,又道:
锦觅“你这般托大,竟然连个天兵天将都不带?难道就不怕我才是那个黄雀?”
她知道夜神定然是准备好了,利用她废掉太微,然后再在所有神仙面前发作她——这样才能让他顺顺当当登上天帝的宝座。
对于这一点,她猜到过,却又有几分侥幸,总想着‘万一呢’,万一她让太微成为雨神的举动成功了呢?所以执拗地铤而走险。
夜神诧异看了她一眼,轻声道:
润玉“觅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两人被隔绝在太微身周三丈外。
瞧了瞧太微的面色,夜神眼中隐忧渐退,道:
润玉“觅儿,你难道就不知,天条不可违。”
锦觅“我自然知道,”
锦觅打量着他,淡淡道:
锦觅“夜神高义,便是没有人观赏的时候,也要保持完美的形象——呵,当真是滴水不漏,好吧,那我就配合你一下,你大约是想说,他是我的父帝,所以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但这我知道啊,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想到要让他历劫的凡身成神,等他成神了,肉身便是由香火聚集,我和他,自然算不得悖伦。”
润玉“完美形象?”
润玉“滴水不漏?”
他顿了顿,道:
润玉“即便如此,可惜,你擅自在凡界造神淫祀,如此欺上瞒下,却又是违背了一条天条。”
锦觅顿时一个失笑:
锦觅“等你做了天帝,将它改上一改,又有何难?”
润玉“我无意于天帝之位,”
他骤然吐了口血,强撑着站直身体,又道:
润玉“觅儿,今日万幸是我撞见此事,若是旭凤遇见,以他钢直不阿的性子,如今你却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锦觅闻言,顿时冷笑起来:
锦觅“你说万幸?我却觉得不幸得很,若非是你在此横插了一杠子,我早已和他双宿双飞了。”
润玉“双宿双飞?”
夜神半拢于袖的手指微动,半晌,若有所思,喃喃:
润玉“你竟已如此不同,我却还道你只是觉得好玩,才学的叔父那些话本。”
他声音渐渐隐没。
按了按额角,他忽的问道:
玉“你仍欢喜我么?仍觉得我是一尾好龙么?”
锦觅哎?
屏了屏息,锦觅浑身一震,暗道:
锦觅他,对啦,他喜欢我——
锦觅难道,难道他真的不是来问罪我的?他难道是想和我……
她扯了扯嘴角,终于放软了声调,语气不再那么冷,向夜神道:
锦觅“你确乎是一尾好龙,然而那时我尚没有开窍,你可知我那时对你的欢喜其实是将你当作好朋友,那什么,你。”
夜神轻叹一声,道:
润玉“好了,我明白了。”
润玉“父帝在凡界历劫,听说是因为你,他对你一片慈父柔肠,百忙之中撇开公务,陪你下界,你却如此报答于他,你可知,等到父帝醒来之后,会有多么生气?”
听了这话,锦觅更加震惊,心道:
锦觅醒来之后?难道他还会留着辰郎性命?他不是想要当天帝的么?一个当权者如何能留下自己的政敌?难道从头到尾都是我猜错了?还是说,他这是随口一说,只不过诳一诳我?可他诳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锦觅“随他怎么生气,最严重的,不过是赐我一死而已,”
她转头觑了觑太微,又看向夜神,奇怪道:
锦觅“怎么,你这个表情,竟然如此震惊,你是当我没有好生思量过后果么?其实,在我看来,死,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若是得不到他,此后万万年,我必生不如死,我虽怕死,但更怕自己生不如死。”
夜神滞了滞,道:
润玉“你与父帝见面不过两次,天后寿宴一次,太虚幻境一次,竟能对他如此上心?”
锦觅“怎么,我对他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不可以?”
夜神怔了一怔,眼中几回波涛翻滚,已而,怅然道:
润玉“自是可以。”
天边日头西落,月宫点灯,锦觅端详着太微愈发红润的脸,心里也愈发的沉重。蓦地,她又想起初见旭凤时,这凤凰儿子所言的,从玄灵斗姆元君那得来的、说是应在自己身上的‘柳暗花明’四个字,肝胆里便是猛然一颤,凭空里竟又生出一二分的希冀来,希望下一刻能够有什么转机赐下。
正希冀着,她便听夜神突然道:
润玉“我亦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他揽了锦觅的手,眼里秋水潺潺,道:
润玉“你,能否回头看看我?”
锦觅一怔,顿时涨红了脸,正欲抽手否决,又听他道:
润玉“等到父帝醒来,势必生气,我,我到时定然一力替你承担所有罪责,我乃是应龙之躯,天生的体格强健,除非父帝将我发配归虚,我总能捱过他所有的怒火的。”
吞了吞唾沫,锦觅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夜神真的没有任何夺嫡的心思,一切都是她错误的推论,她干干一笑,僵硬地开口道:
锦觅“情爱一道,举凡付出,都是没有不求回报的,却不知夜神替我承担罪责,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这交易有来有去,我琢磨着,夜神你是想要用它来换我对你的一夜露水姻缘?数载朝夕相伴?还是鸳鸯一对,白头到老呢?”
夜神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滞,她借机将两手抽回。
夜神看着空荡荡的两只手,嘴角扯得平直,终于低低道:
润玉“白头到老,可否?”
锦觅连退三步,连连摇头,心道:
锦觅以我这几生几世历劫的阅历来看,若是寻常男子,在听到心爱的女子将他的付出比作一场交易时,只怕立时就要‘咣当当’心碎不已了。
锦觅夜神果是应龙不假,心脏远比寻常男子强悍,就这还能顺坡下驴。
锦觅“你,你不能如此,我只不过随便问问,你若是当了真,那就是天大的误会了,我,我宁愿用自己的命去填,反正这是我的过错,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夜神浑身一颤,忽的按住胸膛,又是一口血压抑不住溢出嘴角。
锦觅见状,顿时慌了神,抛开‘夜神想自己当天帝’这样的阴谋论之后,她眼里的夜神自然还是那个温润清透的‘兄长’,甚至,因为梓芬的缘故,她还隐隐将夜神当作过干爹——她上辈子从来没有过父亲,这辈子在凡界历劫,父女之间的爱又是扭曲的,这让她只剩下一个夜神可以作为求取父爱的对象。
锦觅“夜神,兄长,润玉,润玉大哥,你,你怎么啦?你伤得有多重?需要什么药材?我这就给你变——”
夜神被她一把抱住,背脊顿时僵直成一条直线。
润玉“觅儿。”
他的声音恍如喟叹。
润玉“我无事……不过是一时心急,气血攻心罢了。”
他的目光变得柔情又冷静,轻声道:
润玉“你先放开我,我真的无事,我手上一直施展着隔离龙息的咒诀,你若是再抱下去,咒诀便要散了,届时会有多少人知道父帝的情况,可就不好说了。”
锦觅迟疑放开他,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果然掐着一个咒诀。
锦觅“你,润玉大哥,我。”
锦觅原来这就是‘柳暗花明’么……他其实是站在我这边的,他能帮我得到辰郎的,他不会害我。
她彻彻底底将夜神因为情爱而对她付出的举动当作了父爱,一时间只觉得,这果然是‘父爱如山’。
锦觅他如此付出,我总要回报他点什么——其实他很适合做天帝的,若是辰郎真的成了雨神,凤凰还小,天帝之位也合该是他的。
锦觅而且,娘亲的愿望不正是颠覆辰郎的朝纲么,若是他做了天帝,其实,其实娘亲应该会很高兴的,他和辰郎都是很有政治头脑的人,但在性格上,却是两种人,他或许会让天界变得更好……他的脾气那么好,还是万万年只出一条的应龙,能以风云二翼沟通天地……天帝之位就应该是他的才对。
她想了半晌,终于想明白了很多事,于是她道:
锦觅“大哥,且容我一禀,你自言无意于天帝之位,然而你既然已经处在这个九天大殿的位子上了,那有些事情,就不是你想或是不想能够决定得了的了。”
见夜神失笑摇头,她心中一急,急忙又指了指还在昏迷的太微,义正言辞、头昏脑胀,给夜神下了一剂猛药,道:
锦觅“大哥以为我当真爱慕父帝不成?实则非也,咳咳,如今眼见大哥似乎就要走入歧途,小妹却也不好继续隐瞒下去了。”
润玉“哦?”
夜神眉宇一动,眼中忽然有什么消失,恍如从未出现过,又有什么东西出现,且即将满满溢出。
锦觅“所谓人心向背,天界苦太微久矣!”
她摆出一张愤然至极的脸来,一拍夜神肩头,道:
锦觅“大家素知夜神温良恭简让仁义礼智信,可谓继任新君的最。”
润玉“大家?我自受封夜神以来,日夜颠倒,又因母神之故,素常不与天界诸仙往来,每日唯只一个人,天界上下,除却母神和你,又有几个知我真实性情的,这些你不是不知,故而,又何来的人心向背一说?”
润玉“旭凤忠孝两全,秉性纯良,为人襟怀坦荡,光明磊落,又文韬武略,怀有一颗赤子之心,相较于我,他不是个更好的继任天帝之选?”
锦觅默了默,郑重思忖一番,心道:
锦觅不愧是能和娘亲做知己的人物,果然不大好糊弄。
立时挤出一个笑来,她咬牙编派起旭凤来:
锦觅“天界既苦太微,二哥之忠,便是愚忠,荼姚昔年一把琉璃火将太湖龙鱼一族灭尽,手段不可谓不残忍,二哥之孝,则为愚孝,他秉性纯良,便不屑智谋,此之为愚纯,故而,不能与之谋。”
正所谓有些话说了也是白说,锦觅这边厢咬牙编派了她的宝贝凤凰儿子许久,复又抬头看夜神之时,却见他已然陷入了某种沉思,显是并未听见她方才呕心沥血说出的一段话来。
锦觅磨了磨牙。
夜神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眼里迷迷瞪瞪,已而,喃喃道:
润玉“太湖,太湖。”
锦觅一惊,突的想起来:
锦觅他告诉过我,他幼年在太湖,因体态惨白而被锦鲤小伙伴们排斥的往事……唔,这该别是心里阴影卷土重来,着了魔风了吧?
伸手在他肩上正欲一拍,让他醒醒,不料却被他手快一把抓住。
夜神定了定神,问了一句:
润玉“当年荼姚一把琉璃净火灭尽龙鱼一族,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锦觅抽手,手不动,于是忧伤不已,感觉着夜神手心冰凉的温度,只觉自己快被冻成一只霜葡萄了。
锦觅好冷啊,夜神真的是水龙而不是冰龙么?好冷啊。
悲了悲,看着自投罗网落在他掌心的手,她叹息着回答:
锦觅“此事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么?”
润玉“人尽皆知?”
夜神肃然道:
润玉“可惜独我不知。”
锦觅“独你不知?等等——”
她眯了眯眼,道:
锦觅“你别告诉我,你也不知道,你的亲娘簌离公主如今还存活于世吧?”
夜神趔趄一抖,剑眉上挑。
一向举止规矩的夜神瞬间失了风度,他死死拧着我的手腕,眼尾带红,连声道:
润玉“我的,亲娘?簌离公主?她现在正在何处?”
锦觅“诶?”
锦觅他还真的不知道啊——我的天哪,什么都不知道,那他这些年在天界,难道是个透明人不成?还是说,其他神仙其实也都不知道?对哦,辰郎一向爱惜羽毛,说不定早就将此事封存了,是我没有及时想到这一点。
锦觅那我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
想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手,锦觅蹙眉,缓缓道:
锦觅“这样吧,润玉大哥,我说一个字,你渡我一千年灵力,可否?”
锦觅我总得有些自保的手段,如今我灵力实在太低,又在凡界耗了许久,还是先要点零花钱的好。
夜神抿唇,闭了闭眼,已而,斩钉截铁道:
润玉“可。”
心中默算了一下,锦觅弯了弯眼睛,
锦觅‘洞庭湖底,彦佑老家’乃是八个字,嗯,看来我今日能得八千年灵力了。
复喜滋滋将脑袋向夜神手指凑去,锦觅道:
锦觅“好哥哥,你先交钱,我再给货,八千年灵力,承蒙惠顾!”
夜神剑指一并,八千年灵力不要命似的向锦觅眉心灌来。
八个字缓缓从锦觅口中吐露,最后一个‘家’字话音才落,夜神立即拖着捂住胸口、嘴角溢血的身体,招了一朵结实云彩,向着洞庭而去了。
锦觅坏了!他还伤着呢!我怎么给忘了!
锦觅“啊呀!更坏了!”
锦觅他今年一万几千岁来着?我这八千年灵力一要,他该不会,该不会……
锦觅脸色顿时发白,紧跟着,她又想起来:
锦觅方才,那个隐匿龙息的咒诀,是什么来着?
顿时,她眼前一黑,不过一盏茶工夫,远远天边杀气腾腾而来。
荼姚“好一个朱雀星君,陵光公子。”
锦觅抖着嗓子抬起眼皮看,李远和土地仙两个垂头跟在荼姚身后。
荼姚举着那把琉璃火,冷冰冰道:
荼姚“朱雀星君?陵光公子?嗯?”
锦觅打了个哈哈:
锦觅“啊呀,原来是母神啊?这是什么风,居然把您老给吹来了。”
一拍脑袋,又假作恍然,朝她道:
锦觅“啊呀,母神,算算时日,您不是应该还在紫方云宫里禁闭嘛,这么早就擅自出宫?您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啊,父帝他老人家会生气的哦。”
‘母神、父帝’之词一出,李远和土地仙两个瞠目结舌。
荼姚转了转手心火,玉白的指尖闲闲挑动,目色睥睨,道:
荼姚“你这小妖孽,倒还知道自己乃是陛下之女?”
锦觅“我——我,我不是小妖孽!”
她目光炯炯和荼姚对视。
锦觅“我是先花神梓芬之女,上神之女,你喊我妖孽?你问过玄灵斗姆元君了没有?她的徒孙若是妖孽,那天底下还有纯粹的神仙?”
在锦觅看来,抬出玄灵斗姆元君这样的大神,荼姚应当是能将态度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的,可荼姚并没有。
紧接着,眼前名唤荼姚的火凤凰就像是到了凡人所言的什么‘更年期’,喜怒有些不定,只片刻,她那睥睨的神色便是一变,倏忽一笑,道:
荼姚“好,很好,你不愧是他的女儿,也不愧是那妖孽的女儿,果然是无耻到惊人,胆大到惊人。”
锦觅一头雾水,不知她到底笑个什么劲儿。
最后,在满朝仙官神君的目视之下,锦觅乖乖被请上天宫,蹲了毗娑牢狱。
穗禾在第二日入了毗娑牢狱看她,给她带来了太微的最新消息。
穗禾陛下的魂魄迷失在过去未来里,百寻不着,姨母便请了缘机仙子逆转因果轮回盘,要借其中因果倒转之力将陛下的神魂请出。
锦觅因果轮回盘逆转?
锦觅“此举古来未有,到底会不会成功?”
穗禾“我不知道。”
锦觅顿时恹恹:
锦觅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便是我了,非但没有得到李定国,我竟还将一个辰郎也折进去了。
穗禾向前,忽的凑近她,道:
穗禾“多谢你。”
锦觅躺在地上,觑了觑她,脑子里一时全是殉情的想法,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彼时,穗禾已步出牢狱,锦觅起身,大声问她背影道:
锦觅“谢我?为什么。”
穗禾蓦然回首一笑,道:
穗禾“原因有很多,我谢你取了夜神八千年灵力,又谢你是旭凤的妹妹,更谢你如今就要害死陛下,如今,旭凤马上就要成为继任天帝,我会是他的天后,”
她拢了拢手指,凝视掌心,又道:
穗禾“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母亲,先花神梓芬,乃是被姨母所杀,姨母她明日会来看你,你若有心,不妨替我做最后一件事?”
锦觅闻言,愣了愣。
锦觅哈,不愧是我亲自看中的儿媳妇,这是要用借刀杀人之计,野心不小啊。
锦觅“好罢,我会努力和她同归于尽的,你到时记着,帮我和太微合葬在一起。”
穗禾挑眉,稍稍点了点头,她在锦觅眼中,就像是个能开屏的公孔雀一样,缓缓走远了。
锦觅“夜神……辰郎……我,唉,居然一事无成……”
锦觅“若是明天连荼姚都杀不了……”
锦觅“荼姚,她那么喜欢辰郎,辰郎也喜欢过她,我和她同归于尽,再等着辰郎,我们三个再续前缘好了——这应该算是个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