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上中天,晚风清寒,凝光洗炼,锦觅终于荡悠悠醒来,变化人身,把头探出了一方水域。
彦佑“锦觅,枉我找了你这么久,原来你在这里!”
长江水浪迭起,岸边一个娘娘腔腔的声音喳喳呼呼,锦觅咳嗽一声,捏着额角扭头朝上一看,只见呼唤她的是一个容色艳丽的青裳男子。
锦觅“你是哪个?”
撩了一把脸侧湿透的长发,挥了挥手,她道:
锦觅“劳驾,你先扭个头,别看我,我要换身衣裳。”
青裳男子怔了怔,继而痛心疾首起来:
彦佑“唉!不过一个月没见,你竟同我生分至此,”
看他举止,大有顿足捶胸之势,让人不免要在心里暗叹一声:
锦觅好一个戏精!
彦佑“你不过是换身衣裳——我是外人吗?不能看?我说,美人啊,莫不是旭凤那厮给你下了什么忘情丹忘川水之类的,让你把我给忘了?”
锦觅诶?
锦觅又一个蓝颜知己,我的魅力怎么那么强大?
锦觅善哉善哉……
她窝在水下,叹了声:
锦觅“旭凤才不可能做这样的缺德事,”
顿了顿,又疑惑道:
锦觅“忘情丹?老君还炼过这种只存在于凡人话本中的物事?”
锦觅若是有忘情丹,我就不用喝忘川水了,忘川水一喝,前尘尽忘,我不想忘了青儿,更不想忘了娘亲……
青裳男子摇头晃脑,捧了心,唏嘘道:
彦佑“你居然对旭凤维护至此?”
彦佑“唉!”
彦佑“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锦觅额角一蹦,探手捉过手边一条小鱼,向他砸去:
锦觅“我说,这位青蛇郎君,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男子侧头一让,小鱼落在地上扑腾两下,又扑腾回了水中,他看了看锦觅,郁卒一叹,方收了那戏精本色,道:
彦佑“你竟然真的把我给忘了?我是彦佑啊,扑哧君啊!”
锦觅彦佑?唔,原来是十二生肖中的蛇仙,只不知他又是如何与我认识的。
锦觅上辈子,彦佑的风流韵事遍布六界四海,只不知这辈子的他,是不是如传闻中的那般,是个花花公子。
她眨着眼,仔仔细细看了看对方,
锦觅呃,看他这吊二郎当的样子,似乎同传闻也没什么出入。
打个哈欠向彦佑拱了拱手,她道:
锦觅“抱歉,抱歉,没能将你记住,不过,现下我记得你了,彦佑君!”
想了一想,又急切问道,
锦觅“彦佑君,你方才说的,忘情丹,是真的有么?”
彦佑“你问我忘情丹?”
捏了捏耳朵,彦佑表情惊悚,后退一大步,一番嗟叹:
彦佑“你你你你,锦觅啊,你是受了什么情伤不成?怎么忽然关心起忘情丹的事了?”
彦佑“难道是旭凤对你始乱终弃了?还是润玉大殿?锦觅你别伤心,我这就带你打上天界,去好生和他们理论一番!”
锦觅还在愣神,就被他自水中一把拽出,这蛇仙胳膊一抖,锦觅身上的水渍尽数化作星星点点的绿色冰珠落入了江水之中,不知被多少鱼儿当作饵料吞下,锦觅见状更愣,心道:
锦觅这控水之术,当真是出神入化。
锦觅这几乎是到了入微的境界了,这青蛇郎君的资质,果然是好,怪不得任他多么花心,从来都是‘常在河边走,从来不湿鞋’……
眼看着彦佑就要带她一飞冲天,锦觅连忙开口道:
锦觅“不必,不必,不是,哎呀,彦佑君,你先把我放开。”
一片夜风过,几声猿啼,彦佑迟疑着放下了她。
彦佑“等等……我似乎听说了一个消息,有人说你是天帝之女?”
彦佑“难道你是因为这个,觉得自己无论是和旭凤还是润玉都不能谈情说爱,所以才想着要忘情丹的?”
锦觅“我什么时候说要忘情丹了?我,不过是问一下而已。”
彦佑“你不是问一下,你问了两下。”
他忽的一皱眉,凑近锦觅,手指飞速在锦觅额前拂过,继而一个趔趄:
彦佑“我就说!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彦佑“你居然用仙身和凡人灵修了!你闻一闻!你这一身的烟火气!”
彦佑“你该不是爱上了凡人吧!仙凡有别你知不知道!你可是花……算了当我没说。”
他眨了眨眼,忽然又道:
彦佑“哦,我明白了,我就说嘛,以你这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性子,怎么可能爱上谁,是哪个凡人爱上你了?你若是想为那凡人求取一颗忘情丹的话……”
他摇摇头,道:
彦佑“忘情丹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不过是被人想象出来的东西——你说,这世上哪有那种好事,能够将情爱忘了而不伤记忆的根本的?若是有忘情丹,我干娘绝对第一个吃!咳咳,不说她了,我看啊,你还是去劝劝那凡人,让那凡人不要自寻烦恼了,要么,他,额,也可能是她,修成地仙来找你,要么,就准备好轮回转世,喝一盏忘川水,彻底将今生之事都忘了吧。”
锦觅听着他的分析,又听着他的劝诫,一时间愣得更加彻底,心道:
锦觅这话唠倒是思路清奇,前世的我居然没能和他成为朋友,今生有他做个蓝颜,倒是赚了。
锦觅可惜,一盏忘川水喝下之后,我就会把所有事都忘了,哪里还能记得他呢?
锦觅要是真的有忘情丹,多好啊……
彦佑“你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
彦佑“难道你不愿意那凡人来找你?还是说……”
彦佑“我说锦觅,你该不会是,真的被那个凡人伤到了心吧?”
他声音一跳,眼睛一亮,又道,
彦佑“哎呦喂啊,小锦觅你可真出息了,居然真的动情了么,你看上的凡人是哪个?嘿嘿,能够让锦觅你开了情窍的家伙,想必很不一般吧?快快快,快带我去看看他是谁!”
锦觅脸上热得一阵胀痛,心道:
锦觅我能说那人是天帝的历劫之身么?不能。
她讪讪一笑,道:
锦觅“你怎么这样兴奋?你这神态,简直就像是我本来是头猪,如今终于学会拱白菜了似的。”
彦佑道:
彦佑“呸,什么叫会拱白菜?我是兴奋,你这白菜终于长熟了,能被人拱了……”
想了一想,他又道:
彦佑“真是时光飞逝啊!”
彦佑“我认识你这一千多年了,你一直都是个不解风情的小木头,如今可算学会和人谈情说爱了。”
彦佑“只不过,你找谁不好,偏偏找一个凡人?前有旭凤二殿,后有润玉大殿,再不济你还有我呢不是,你说你——”
锦觅“瞧你这伤神不已的样子,”
她抱了双臂,道,
锦觅“不就是仙凡恋么,天条上也没写凡人不许和神仙相爱啊,便是有,那都已经是沉香救母那时候的事了,二郎显圣真君早就把天条给改了,如今仙凡恋是不需要坐牢的。”
彦佑“……你还研究过这个?”
彦佑“丹朱那老狐狸果然害人,我就说你以前总在他姻缘府里混,绝对没好事!”
彦佑“约定俗成的规矩,永远都不是那么好改的,更别说凡人寿数很短,就算修仙,也是走绝情道的,仙凡恋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他背了一只手,忽然一笑,道:
彦佑“不过么,要是你真的喜欢那个凡人,不如让他多做好事,攒一攒功德,修成个活菩萨?要我说啊,这世上最美妙的爱情,还是‘世间安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你说,对不对?”
锦觅怔了怔,点头道:
锦觅“你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锦觅也许,我可以……不,算了,总之,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她笑了笑,忽然道:
锦觅“你这么好心,帮我出主意,为什么啊?我们以前关系很好么?你是我的朋友?”
锦觅难道不是蓝颜知己,而是男闺蜜?
彦佑潇洒一点头,道:
彦佑“那是自然,除了肉肉,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彦佑“看来你的的确确是忘掉了不少事情啊,不过,你还记得旭凤,却把扑哧君我给忘了,这不可能啊!嗯,其中定有什么古怪,我这么个六界第一漂亮的脸蛋,你不该忘的啊,定然是,你妒忌我!”
彦佑“锦觅,我不是故意要长得比你好看的,你不能这样啊!你也太小心眼了吧!”
锦觅抿嘴一笑,翻了个小小的白眼,道:
锦觅“你觉得我小心眼?哼,我还就小心眼了,你说,我干什么要记得你啊?”
彦佑清了清嗓子,一掸额前发,道:
彦佑“像我这般的六界第一美男子,倜傥而风流,潇洒而多情,这是多么值得记忆啊!”
彦佑“嫉妒是一种毒,小美人儿啊,你虽然中毒了,但要记得控制自己,免得毒入骨髓,到时候很难救治的啊!”
锦觅哈哈一笑,拱手揶揄道:
锦觅“不对,不对,彦佑君,你这样的六界第一厚脸皮,才是值得记忆的存在啊,我们做神仙的,若是能神神都有彦佑君这样的脸皮厚度,仙仙都像彦佑君这般自恋,天界的存在感必定要比如今高上不少啊,先前是我不好,竟将你忘了,锦觅这厢给你道个歉。”
彦佑“呃,”
彦佑愣了愣,干干应道,
彦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锦觅,你这失忆一回,嘴皮子居然厉害不少啊。”
锦觅“彦佑君你实在是过奖了,过奖了,呵呵。”
彦佑又是一愣,半晌,洒然一笑,勾肩搭背过来,向锦觅道:
彦佑“互相吹捧这一节我们先略过,有时间等以后再吹,锦觅啊,你何不带我去看看妹夫长得什么样?”
锦觅妹夫?我是他妹妹?
锦觅瞬间惊得心窍一抖,她狐疑看向彦佑,心道:
锦觅难道这蛇仙还是辰——天帝的沧海遗珠不成?
锦觅唔,天帝确实风流,彦佑也是个以风流而闻名于六界的,看来他俩还是有可能有那么一二分的可能是父子的。
锦觅不论如何,此刻先和他凑凑近乎,这世上妹控总是很多的,说不定,将来,我喝过忘川水之后,他作为哥哥,还能帮我一下——
收回思绪,扯了扯嘴角,拉开彦佑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锦觅喊了一句:
锦觅“三哥哥,小妹这厢有礼了。”
彦佑“你喊我三哥哥?你哪里还有两个哥哥?是,咦,原来你,等等!”
彦佑‘啪叽’往地上一跌,已而,一脸高深,晃悠悠站起,道,
彦佑“你,你真的是天帝之女?传言不是在哄人?可是,不对啊!你体质阴寒,且本性属水,怎么想,都不太可能是那火龙的孩子啊!”
锦觅脸色如常,强词夺理道:
锦觅“嗯?先花神不是水莲一瓣么,她属水,我不能属水?”
闻听此言,彦佑顿时脸色大变,面色咣当一落。
彦佑“你知道——你知道!你……算了算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去干娘那儿!”
他火急火燎将锦觅一拉,腾云驾雾乘风而起,身法利落直拉着她飞过山川湖海,两侧夜风呼呼飞啸,已而,便是碧波澹澹的洞庭湖水在前,彦佑拉着锦觅,一个扎猛子,潜入其中。
凉凉夜色,凉凉湖水,晶莹剔透的水晶亭台楼宇,彦佑飞身上前停也不停,一把挥开洞庭府大门,高声嚷嚷着:
彦佑“干娘!干娘!”
呸的一口吐出嘴角红尘风,锦觅向他道:
锦觅“三哥哥如此慌张,这是做甚?”
彦佑颤巍巍道:
彦佑“我如何不慌张?”
彦佑“锦觅,我问你,你是何时知道润玉大殿乃我兄长一事的?又是何时知道自己实是花神与天帝之女的?不,我不该这样问,我只想知道,此事你是从天帝天后那里得知的,还是自己推论得出的结论?”
锦觅心中一拧,心道:
锦觅看他这神情?难道我这辈子,还真的是辰郎的女儿?
锦觅怪不得,怪不得他不愿意娶我,原来是这个原因?
锦觅不不不,一定是我想多了……先前他不是还问我,真的是天帝之女的么?这说明他其实也不知道我的身份。
锦觅可万一,他的意思其实是,其实是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知道这个‘真相’呢?万一呢?
她心乱如麻,对于彦佑的问话,她甚至还来不及思索该如何搭话,这时候,两人就听见身后隐隐传来一个甚是轻柔的女声,那女子道:
簌离“鲤儿?”
锦觅回头一看,只见着那女子的半张脸孔,不由眼前一晃:
锦觅“梓。”
还未将‘梓儿’二字脱口而出,彦佑已激动发话,盖住了她的轻喃,道:
彦佑“干娘!”
女子软软应了一声,道:
簌离“哎,鲤儿,快过来,给为娘看看,你好似又长高了些许。”
彦佑道:
彦佑“干娘,你又忘啦,我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彦佑。”
摇了摇头,抚了抚彦佑的面颊,女子甚是专注地在他额头处看了许久,方轻声道:
簌离“什么彦佑?你叫鲤儿啊,鲤鱼的鲤,”
沉默一会儿,又落泪道:
簌离“鲤儿,你的角果真没啦。”
彦佑身子一颤,甚无奈道:
彦佑“干娘,我是彦佑,我是一条蛇,不是龙,天生就没有角的。”
他话音才落,女子已然面色骤变,恍如轰然梦碎,眼中带着孩子一般的无助,倒退数步,陡然扶着珊瑚大哭起来:
簌离“你不是我的鲤儿!你不是我的鲤儿!我的鲤儿,你在哪里啊!鲤儿!”
锦觅目瞪口呆,道:
锦觅“恕我直言,彦佑君,你的干娘,她好像有点疯诶。”
彦佑嗯了声,道:
彦佑“是有点疯。”
彦佑“不过,总有好的时候……我以为这几天是她清醒的时候,没想到算错了日子。”
彦佑“你知道么,干娘这样疯疯癫癫的样子,是谁闹出来的,是天帝,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所谓的爹,天帝因为干娘长得肖似花神梓芬,于是强占了她——说起来,花神梓芬也是个受害者,居然被这么个玩意儿看上,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锦觅怔了会儿,道:
锦觅“他不是那样的人吧?”
锦觅“我是说,他人很好的,温文尔雅,有涵养极了,绝不是那种,那种人,也许是你弄错了,也许当初不是他——他还有个哥哥,不是么?”
闻言,彦佑挑眉道:
彦佑“绝对是他,这世上的神龙只有两条,干娘所生的润玉是一条,剩下那条只有天帝……”
锦觅“什么,她是夜神的娘亲?”
锦觅她是……簌离?龙鱼族的公主,前世被辰郎借荼姚之手所灭的那个龙鱼族——
锦觅她怎么还活着?
锦觅辰——天帝,天帝,呵,好一个天帝……
彦佑“你这句话……”
他面色一变,道:
彦佑“原来你不知道!那你,哼,算了,我看你是和天界那帮子虚伪的家伙学坏了。”
拧了拧眉,他探手在锦觅身周下了个禁制,让锦觅动弹不得,复又确认了两遍禁止,他这才离开,上前一把将簌离扶起。
簌离已然不知不觉哭昏了过去,彦佑将她抱起,绕过桌椅,小心翼翼将她搁在水晶帘后的床榻上。
默了半晌,彦佑道:
彦佑“先前还少算了一个人的仇,荼姚,哼,天帝,荼姚,若非是他们两个,干娘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簌离躺下的时候,锦觅隔着水晶帘,隐隐约约看见她那被头发遮住的另外半张脸,她脸上皮肤龟裂发白,苍老异常,白色的皮肉间是黑红色的焦糊血管。
彦佑十指轻动,将她的头发重新覆上那苍老的半张脸,又细致替她整了整揉乱的衣裳。
锦觅敛了敛眸,道:
锦觅“你喊天帝是天帝,喊天后却直呼其名,实在是不敬天后,小心她知道了,一把琉璃净火烧死你。”
彦佑“你这语气怎么酸成这样?”
彦佑“荼姚惹到你了?”
他的牙齿猛地互相一错,道:
彦佑“我不久前才打听到的消息,天宫这两日是夜神在主事,天帝似乎下凡去了——”
彦佑“那个凡人是他?”
锦觅“你胡说八道什么?”
彦佑“好好好,我胡说。”
他看了看锦觅,道:
彦佑“不论人品,单论魅力,他的确是六界之内不可多得的男人,连在上清天修行过的花神梓芬都为他倾倒……”
彦佑“你要是想喝忘川水的话,还是算了吧,忘川水治标不治本,等你前尘尽忘,说不定爱他爱得更惨,对于一个无知女子到底能在天帝手下有多惨这一点,你可以打听一下我干娘的往事,我干娘就是你将来的前车之鉴。”
锦觅涨红了脸,道:
锦觅“我不是,我没有!”
彦佑……
彦佑“他现在还在凡界?我可以帮你,同时也是帮我干娘,顺道也是在帮润玉,你想不想听我的办法?你要是不听,那就去喝忘川水吧,你要是听了,说不定真的能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
锦觅“什么办——”
她脱口而出,然后又急急刹住,道:
锦觅“我,我没有,我,他是我——的父帝,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你当我疯了?”
彦佑“哦,忘了和你说了,你其实是水神之女。”
锦觅“什么?你在胡扯吧?我是颗葡萄诶!”
彦佑“胡扯?我可是有证据的——”
簌离“鲤儿……不!不要!我的鲤儿!”
簌离猛地睁开眼,起身咳嗽道:
簌离“彦佑,你还好么,为娘方才是不是又——你是……锦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