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恍恍惚惚一夜梦眠,醒来时,天光还未曾亮起,一盏油灯晃悠悠点起星火之芒。
李易欢睁了睁眼,李定国早已醒了,正欲剪去灯中残光,她抬头看他。
李定国“胡子有些长了,替我刮一刮罢。”
李易欢嗯。
兵将为大雨所阻,到达前线的日期遥遥不可预见,清兵数十万大军对上前线几万将士,双方实力差距如此之大,前线若想顺利完成阻击,只怕比登天还难。
前线无法阻击清军,主力亦因大雨前进缓慢,如此首尾不能相连,如同一条蛇被人拦腰掐了七寸。
沉闷雨声在头顶纷乱作响。
李易欢昨夜神仙所言的‘天定的命数’,难道是天要爹爹此战不能成功?
心中一惊,她暗暗想着:
李易欢我……我该不该将此事告知爹爹?
李易欢若我说了,会遭天谴么?
手中薄刃缓缓擦过李定国颌须,她的手险些一抖。
李易欢便是遭了天谴又如何?
李易欢我只要爹爹开心。
正欲放下手中薄刃,将昨夜之事在李定国手心写下,孰料将将才摊开李定国手掌,李易欢尚未写出一笔,指尖便是一阵剧痛,她勉强忍痛,指尖在李定国手心坚定划下一笔,一缕电光自帐外斜斜劈来。
‘哧——’
‘咔——’
地上一撮焦土徐徐生烟。
李易欢抿了抿唇,竭力扼制心中恐惧,在李定国手心写出第二笔,第二笔才落下不过半息,又是一缕电光穿帐而下,正正将顶帐击了个焦糊的洞。
‘哧——’
‘咔——’
‘轰隆隆——’
眼见第三缕电光炸在脚边,李易欢骤然心悸,眼前一花。
李易欢我……
李易欢我的手指……疼……
她几乎以为自己的手指会断,但没有,它只是动不了了而已,仿佛有一座山以万钧的重量压下,让她写不出任何东西。
随后的十天里,一直淫雨不断。
十数天的大雨,直拖了百来里的行速,粮草亦有霉变,军中因此喧哗一场,万幸又被压下。
直到天光终于些许放晴,已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了,因太阳连日都被乌云遮盖,衣物换洗之后数日不干,被铺也渐渐生潮。
大雨不断,李易欢高热不断,终于病重。
她浑身打着冷战,被褥潮湿盖不了,李定国就在她身边生起火盆,李易欢还是冷,他又在火盆边将自己烘得浑身发烫,而后过来紧紧抱着她,好让她取暖。
他脸色热到发红,额角沁出源源不断的汗珠。
李定国“你若是还觉得冷,我就只能,让溥兴陪着你睡了——”
李定国“等雨停了,你就和他回昆明……易欢,你说,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
李易欢睁着被高热烧得蒙昧的双眼,不明不白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李易欢爹爹,别让我走。
李定国“你一定是等不及了,说实话,我也等不及了。”
李易欢不,我没有,我没有……
她终于听清了李定国在说什么,悲伤不已,心想:
李易欢我希望这场雨早些停下,却又不希望它停……我怎么能这样呢,这雨若是一直不停,对爹爹又有什么好处?只不过能让我在他身边多留几个日夜罢了,可我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好处?我病成这样,难道不是他的累赘?
李定国“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别让我……还有溥兴,别让我们失去你。”
连日大雨一拖,战机已逝,清军抵达贵阳未过两月,便已正式南下。
清军中路抵安庄卫,安庄卫率先失守,冯双礼率部转移,在鸡公岭与祁三升合军,计划集中兵力抗敌,奈何粮草滞后,一战之后,不能抵挡,只得撤退。
北路至七星关,这一路清军由吴三桂率领,白文选守七星关数日,终于腹背受敌退回云南,放弃七星关。
南路清军进至北盘江,连夜渡河,在凉水井击败守将李成爵。
明军兵力无法与清军相抗衡,三路战报传来,三路告急,必须要有取舍,大雨终于停了,李易欢也终于病好,李定国权衡许久,终于决定先发兵去救南路。
是以,李易欢随李溥兴离开的两日后,三万将士与南路清军对峙在遮炎河,黑云压城,甲光向日,连绵不断的呼吸声冲刷着空气里闷烦的燥热。
兵法讲究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不知是哪个清军一声呼喝,便已有勇武之辈挥刀踏河而来,不等爹爹挥手,军官传令,明军三万业已摩拳擦掌呼哨着迎敌而上。
夏日河水断流,只余薄薄一层淤泥,有兵将中了刀,跌进淤泥里,挣扎一会儿,便再也没有爬起来。
河畔荒草横七竖八,有明军仗着身形瘦小,匍匐着爬来爬去抽冷子放火枪,但凡枪口发出‘砰’的一声响,便有一个清军倒下。
此一战渐至日落,清军败退之时,两军之间的那条河里已经挤满了尸体,血味在空气当中弥漫。
马先生“今日对战,有一盗用火枪的小兵求到我这里,说是他杀敌不少,算是立了大功,所以不能给他定罪,晋王怎么看?”
李定国“立功是立功,违纪是违纪,不能混为一谈。”
马先生“啊,我与晋王想到一起去了。”
马先生“不过么,那火枪倒是……”
李定国“火枪的打火药前段时日连日受潮,硫磺几乎化个干净,如今恐怕能用的太少。”
马先生“这有何难?就让那些人自行挑捡出些能用的来。”
李定国皱着眉,默不作声。
马先生“那军士一柄火枪就让清军死伤数十,比起他一个,若是十几个火枪一起燧发,此仗想败也难啊,晋王,您说对不对?”
李定国“说得好听,我看如今天气甚热,雨停之后,空气又颇见干燥,万一火枪炸膛,一把野火烧起来,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到时候,恐怕。”
马先生“晋王啊,这有何所畏惧?如今乃是夏天,就算火烧起来了,南风一吹,就把火给尽数吹到了清军那里去了,到时烧的全是清军,胜仗还不是咱们明军的?”
李定国“你说得倒也对,”
李定国“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最近几天总有些心绪不宁,万一。”
马先生“晋王,恕我直言,能有什么万一呢?是如今南风不好吹了,还是火枪的枪管朝着持枪人开了?”
李定国……
李定国“嗯,是我多虑了。”
等到第二日,一场北风忽然吹来,不知哪支火枪炸了膛,周遭干草灼然烟火重重,燎原一片,清军不战而胜。
李易欢这就是,天定的命数。
她听着半路传来的战报,心中狂跳起来:
李易欢天定的命数……是要爹爹败?自古将军战死沙场的数不胜数,爹爹他会不会也……
李易欢不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万一爹爹他……那我岂不是连他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李易欢我要回去!我去找爹爹!
她奔出栖身的低矮农舍,就要拉下缰绳,起身上马。
李溥兴“易欢!你做什么去!”
她回头看他一眼,手指向北方指了一指,李溥兴面色一变。
李溥兴“北方?你,你要去……你疯了?如今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你为什么又要回去!”
李易欢……
她沉默着拉下缰绳,李溥兴一把扯住她,又道:
李溥兴“易欢,你别想一出是一出,好不好?我们回昆明,等过一会儿就回,北方正在打仗呢,你没听到那个逃兵说的么,清军胜了,那些蛮夷胜了!你是大明公主,回去就是找死——”
‘咣当’一声,农舍里传来一声陶盆落地的声响。
李易欢晃了晃,摇了摇头。
李易欢无论如何,哪怕是死,我也要陪在他身边。
李易欢听闻,神仙都是太上忘情、无情无欲的存在,若我死了,多半就要回去重新做神仙了,到时候,我还会爱着他么?
李易欢到时候,我还是爹爹的易欢么……不是了,绝不是了……
李易欢所以我要回去,回去,哪怕是见他最后一面。
……
清兵“大明公主?”
他冷笑一声,看向那个唯唯诺诺的农人,
清兵“那男的真的是这么说的?”
……
李溥兴“好!你回去!”
他的脸色铁青,脸上的神情近乎咬牙切齿,
李溥兴“我一个人回昆明去!”
李溥兴“马是我的!你要走,一个人走!”
李易欢手中的缰绳被他夺去。
李溥兴“朱易欢,就算你回去了,又怎么样?难道爹会对你感恩戴德?你以为,你孝顺敬仰他,他就会高兴?我告诉你,他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溥兴“看我做什么?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啊……你难道忘了?他已经和你拜过天地了,你以为他把你当成女儿?不,我告诉你,他的心思有多龌龊!他喜欢你!他对你有欲望!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欲望!你看不懂他看你的眼神,可是我看得懂!他是这世上最恶心人的东西!他压根就不把你当成是女儿!”
李易欢浑身发抖,她固然不能相信、不敢相信李溥兴恶毒的说辞,更不愿意李溥兴这么评价李定国,她伸手就要将一个巴掌挥在李溥兴脸上,李溥兴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用更加恶毒的语气说着:
李溥兴“你以为,那天,你身上的衣服是谁换的?”
李溥兴“你浑身湿透了,身上沾满了血水和泥浆……是他!是他!是他亲自动的手!”
他的声音里夹杂了些许尖锐的东西,眼睛像是针一样,扎在李易欢脸上:
李溥兴“你说你们的新婚之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以为他是不愿意么?他不是!他只不过是惯会装模作样罢了!他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机会罢了!”
李溥兴“……当时,我被赶出了帐外,可我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他是个混账,只有我是真心对你好,只有我对你始终如一,我从没有把你当妹妹,他却看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不值得你孝顺他,你根本没有必要回去,你和我回家,和我回昆明——”
他死死握住李易欢的手,想要拉住她,李易欢却摇头。
李溥兴“……你不信?”
他哼了一声,终于厌恶地挥开李易欢的手,道:
李溥兴“等你吃够了苦,等你真的被他给——等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不过你要想清楚,到时候,我绝对不会要你了,就算你再怎么后悔,我都不会要你。”
……
清兵“是那两个?看上去分明是两个男人……”
清兵“矮些的那个……长得还真好看,哼,一定是那个男扮女装的大明公主!抓住她!不许让她跑了!”
清兵“男的骑马跑了?跑了就跑了!把那大明公主捉来!”
……
锦觅这是我历过的,最惨的一劫。
她摸了摸脖子,只觉得上面还残留着断裂般的疼痛。
锦觅爹爹?辰郎?哼。
锦觅我就发一发善心,让你求女得女……
她看了一眼天机轮盘,转身离开,
锦觅忘川水……等你回来之后,看到的,就只是一个前尘尽忘的锦觅了。
锦觅这须臾十几年,回想一下,竟好像比从前的三千年还要让人记忆深刻,李定国,辰郎,道玄,白帝……原来我们已经共同走过那么多的路了,可惜,曼珠沙华,花与叶永不能相见,就如同我和你,永远不能在一起。
锦觅一场孽缘罢了。
出了南天门,她飞身而下前去忘川,忘川和天界之间隔着红尘人间,看着滚滚红尘,她忽见天上飘飘渺渺散落着几许零星魂魄,探手一招,将那些魂魄招来,却见那些魂魄正是李溥兴的,那些魂魄只有五片,分分合合总是聚不到一处。
联想到自己历劫之前的魂魄情状,锦觅心下一震,连忙对着那五片魂魄掐诀捻算一番,待算出了结果,难免晕了晕,脚步一顿,跌了一跌。
左思右想,握住那零散五片魂魄,她轻轻一叹,道:
锦觅“曾书书啊曾书书,原来所谓的情债,其实是你。”
锦觅“诛仙剑下所杀之人,生息无生无死……不知你是从何而来的机缘,一介凡人,竟能自发在这凡界历劫留命——”
锦觅“我欠你一命,要用情来偿,他欠我的情,却又要用什么来偿呢?”
顿了顿,她又摇头一叹。
锦觅“多思无益,我既然决定去喝忘川水,自然是不必再想这些了。”
锦觅“曾书书,当初我善魂被封,以至于误杀了你,如今你用劫数还我,倒也无可厚非。”
锦觅“只是不知,你那二魂三魄如今又在何处历劫……缺了善魂,想必你是不能当个好人了,当不了好人,便没有功德,没有功德,这历劫的效果也就大打折扣,索性,我多此一举,替你找到那二魂三魄,合魂再入轮回吧……”
忘川之行有了几分耽搁,不过瞬息,便已是黑夜沉沉。
锦觅月宫今夜的灯点的不大亮堂,吴刚竟如此抠门,连个灯油也不舍得。
她坐在树下演算,试图找出曾书书那另外的二魂三魄的位置,她坐了很久,感觉自己的腿都要麻了,忽然听见不远处凡人的言谈。
清兵听说,咱们将军把那公主的头颅送给李晋王的时候,他气得当场吐血,这事是真的么?
清兵吐血是真的,不过,我听咱们把总说,那头颅不是大明公主的,而是李晋王他老婆的。
清兵不是公主?怪不得将军那么生气,原来辛辛苦苦捉到的是个赝品……
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道:
清兵不是说,那女的是李晋王的儿媳,姓郑的那个?
清兵那又是谁?
清兵管她是谁,反正啊,明人都是些奸邪狡诈之辈,不想着在战场上打败我们,反而搞出一个假公主来骗咱们将军!太坏了!
锦觅吐血?
她恍惚站起,
锦觅爹爹……
锦觅他还好么?
心神不定地重新坐下,不过瞬息,她又重新站起,
锦觅我就去看他一眼,就一眼,只当自己仍是李易欢,和他告个别……看完了我就走……
抖着手掐出一个引路诀,她终于找到了明军中李定国的那顶营帐。
夜很深了,帐外是明亮的火光,兵士在火把前机警看着周遭,帐中的李定国已经睡下,他睡得并不安稳,像是在浅眠,也像是在做噩梦。锦觅缓缓显出身形,李易欢的全部记忆涌现在她脑海里,这让她痛苦不已,好像自己仍是那个爱慕父亲而不得的小姑娘。
锦觅“爹爹……”
她的手触在李定国脸上的瞬间,李定国睁开了眼睛。
锦觅愣了愣,就要抬手消去李定国记忆的当口,李定国握住了她的肩头,拉下她,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他吻她。
将军轻慢神女,从掀开她的裙裾开始。
李定国“易欢……”
锦觅的手落在他的肩上。
锦觅“爹爹……”
一个男人对女人的亵渎总有一个步骤,李定国有条不紊地依照着这个步骤行事,他让锦觅的头脑不再冷静,他自己的头脑也不见得冷静。
李定国“我爱你。”
锦觅……
锦觅原来他真的喜欢我。
锦觅就算如此,又能如何呢?罢了,就当作这是一场梦。
水声响起之处,多了一道淡蓝的结界。
……
卯日星君的太阳自地平线上探出一点头来,光明便如影随形地渐渐笼罩了神州大地。
锦觅隐在云里飞来飞去,好生打量着滚滚红尘,寻觅着哪里才是她袖中那五片魂魄的安身之处。
寻寻觅觅之间,隐隐见得某处似有几分和曾书书极为相似的魂魄存在,她心中一喜,连忙按落云头向下瞧去,但见澹澹碧波,青石小桥,桥上似乎站着一个孩童。
她掐指算了算。
锦觅啊,是凡界未来一甲子的帝王。
锦觅怪不得……曾书书的命魂四魄虽也分分合合,却比我历劫之前坚韧的多,原是有一甲子的帝王命格给他扛着的缘故。
一甲子的帝王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是天上神仙六天六夜觥筹交错一场宴席的工夫。
锦觅如此杯水车薪的帝王命,若是这小孩子将来不当个明君,只怕后来会反噬,到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世间再无此三魂七魄的存在。
锦觅我看,还是顺手将他的恶魂封了罢,免得将来他当不成明君。
她动了动手指,历劫之后飞涨的灵力修为如同白送一般倾泻出去,命魂四魄遇着二魂三魄,小孩没经历过这般合魂并魄的大阵仗,遂翻了个身,往碧绿的池子里晕乎乎一扑。
康熙“救命!”
小孩一声喊,咕噜噜咽了几口水。
锦觅不好——
即将伸手相救之际,她内丹精元处猛地一阵刺痛,脚下云彩蓦地逸散。
锦觅果然……逆天改命,便要糟糕……可我总不能看着他真的魂飞魄散,毕竟,当初是我动了诛仙……
锦觅疼——嘶!
勉力再度撑起一片云彩,然而云彩易散,她吐了口血,再也保持不住人形,直接化作葡萄掉落凡尘。
在她葡萄原身被风吹远之前,几个宫女急急切切的喊声传来,将那有着帝王命的小孩救上了案。
锦觅幸甚,幸甚,他应当不会死在今天,死在我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