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入夏以来,天气甚是炎热,尘嚣的喧闹初初开了个头。
入夜时分,李易欢揪着袖口坐在床边和李定国面面相觑,听着屋外嘈杂的闹酒声响,李易欢心里极为不安,她不敢肯定,此刻李定国铁青的面色到底意味着他有多生气。
她茫然看着李定国,两人鲜红的婚服在她眼中好似褪了颜色,变成了霜雪般的白。
李易欢爹爹他,他和娘亲成婚时没有三媒六聘,也没有拜过天地。
李易欢据说,这都是因为当年爹爹带兵行军紧迫……他们两人的新婚之夜只燃了一截拇指高的残蜡,没有合卺酒,就连婚服嫁衣也没有。
她垂头看向自己身上所穿嫁衣,眼中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唯有酸痛。
李易欢嫁衣……新婚之夜,没有嫁衣,娘亲屡屡以此为憾,然而到底新婚只有一遭,便是后来再补上的,在娘亲眼里,也不能算数,故而,虽说当初她和爹爹没有拜过天地,便是后来爹爹想要还她一场婚礼,她也尽数以‘莫要铺张’四个字驳回了。
李易欢爹爹是个武夫,他小时候就在八大王的军中厮混,识字不多,遇到娘亲之后,才开始知道什么是舞文弄墨,并在娘亲的教诲下诵书习字,是以,娘亲对于爹爹来说,实是亦师亦妻的存在。
李易欢爹爹一直都很听娘亲的话,娘亲说了什么,亦或是作了什么嘱咐,通常不须说上第二遍……可,唯独婚礼一项,娘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之驳回,爹爹还是保持了一个武夫的倔强脾性,始终要提,不但要提,还要暗地里悄悄积攒小金库,以备哪一天攒够了,好出其不意一场,将娘亲扛上婚轿,圆他一次正正经经的婚礼。
她扯了扯嘴角。
刘氏已经死了,李定国和她的那场婚礼,自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但偏偏李定国他不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还在永昌作战之时,天子以‘晋王妃噩耗传出,恐晋王伤心过重,以致动摇前线军心’一点,让李溥兴在家书里对此事只字不提。
直到如今他回到昆明,一场庆功宴席办下,天子将他灌了个半醉,一番语气铺陈,让他误以为从生死里走过了一遭的刘氏终于想开了,松口应下了婚礼一事,于是他欢欢喜喜套上大红婚装,睁着惺忪的醉眼,和盖上了盖头的李易欢拜了天地。
天地拜过,又合卺饮酒,父女两个便成了夫妻。
李易欢他以为自己娶的是娘亲,然而,这只是一个谎言,无论再怎么矫饰精巧的谎言,都是要被戳穿的。
李定国取下红布盖头的一瞬间,便是醉得再深,也猛然惊醒了。
屋外的喧哗吵闹和屋内的一片沉默宁静对比鲜明,李定国的脸上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这种平静让李易欢分外紧张。
许久,他将那块红布随手扔在地上,转身摸到桌边,开始倒茶喝水,像他之前饮酒一样,一杯接着一杯。
李易欢默默弯腰低头,伸手拾起地上的盖头,鬓边的簪子滑落掉在地上,生铜和青石相触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咯’的一声,约莫是敲开了她心里面哪个存泪珠的盒子的锁,她复又去捡簪子,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掉在手背上。
若让李易欢来说,恐怕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掉眼泪,而且还是在李定国的身边掉眼泪。
她急匆匆抹着脸,几乎就想给自己脸上扇一个巴掌,
李易欢明明早已计划好了,在爹爹身边,我就一直做着一个只会笑只会闹人的小丫头,就像永远都不会长大一样……明明计划好了的。
她从刘氏那里继承了温柔伤感的性子,伤春悲秋,吟诗作赋,却偏偏要学着大哥的样子,翻墙,上树,掏鸟蛋,和弟弟们打架,作出种种调皮胡闹的事来。
李易欢我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坐着看情爱话本,可我更嫉妒娘亲。
她捏着盖头,红布粗糙的纹路在她指尖摩挲,她心里空荡荡一片,又想:
李易欢我是个不孝女,娘亲待我那么好,爹爹待我那么好,我却如此回报他们。
她在李定国面前装作自己不懂他和刘氏之间缠缠绵绵的情爱,装作不懂一个女孩子来癸水的含义,但其实她癸水初来的时间要比他所知道的早上一个月,那时候她心里又难过又荒凉。
李易欢那时候,我居然会害怕自己长大,居然会想着,我长大了,也许再过两年,他就会将我嫁给哪个他觉得很好的年轻人,我能够陪伴他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少……
李易欢其实这种想法是错的,大错特错……
那天夜里,她轻轻吻他,朵朵桃花,点点星光,夜色如同坟墓,埋葬了她此刻的人生。
李易欢那一吻过后,他对我而言,就只是爹爹了,我不可能再因他对娘亲的爱意而伤心,也不会胡思乱想着诸如‘如果我不是他的女儿会怎样’的可能了。
李易欢所以——我,我本不该在此时掉眼泪,我为什么要掉眼泪?
手背上源源不断砸落的泪珠简直令她大吃一惊。
茶水灌不醉人,但李定国仿佛是被灌醉了,又或许他在装醉,毕竟这是一个极为尴尬压抑的夜晚。
他终于放下杯子,然后挪到床前来,脱下那红艳艳的婚服,直挺挺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李易欢战战兢兢捏着盖头和簪子,挪到床脚,给他让出翻身的余地来。
李易欢……新婚之夜,新人们,鸳鸯交颈,被翻红浪……
李易欢……不属于我……永远都不会属于我……爹爹只会是爹爹……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明灭的烛火,僵坐了许久,眼泪终于在眼眶里干透的时候,终于决定要去吹灭那两支暗红色的蜡烛。
吹灭蜡烛之前,她想着:
李易欢爹爹如今这么生气,太半是不会愿意让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地上青石又那么凉,若是今夜有雨的话,多半又要生出潮气,兴许我可以在椅子上将就一晚,三张椅子并在一起,只要我夜里不乱动,想来也是可以安安稳稳一觉睡到明天早上的。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搬起了椅子。
屋外的嘈杂声远远比她搬椅子闹出的动静要大很多,但她那扑通乱跳的心也不知从哪里蓄了一把又一把的惶恐,迅速将它们沿着血管和经脉送进脑子里。
李易欢我要小心一点,不要将爹爹惊醒,不要将爹爹惊醒……
当她终于手脚冰凉地吹熄了蜡烛,摸索着躺倒在椅子上的时候,李定国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道:
李定国“你娘呢?”
她惶惑一瞬,回道:
李易欢“娘亲死了,葬在城南的小山丘后。”
话一出口,她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声音比李定国的声音更沙哑。
又过了一会儿,李定国道:
李定国“什么时候的事。”
李易欢“我回来的,那天。”
又是一阵沉默。
因没有丝毫睡意,李易欢只好睁着眼睛,然后她看见纸窗里透过的月光像是沾了灰,忽然又是一行眼泪落下。
李易欢这些天以来,我都是看着这样的月光,等着他回来的么?
李易欢月亮的光芒,为什么这么脏呢?
李易欢不,不是月光脏了,而是我,是我的心太肮脏,若我存心反抗,哪怕以死相搏,又如何会让自己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是我心存侥幸……以为,以为爹爹会……
她呼吸蓦地急促起来,觉得心跳愈发快速。
李易欢爹爹……
她的脸发烫。
夏天的夜晚,永远没有夜凉如水这么一个说法,不过一会儿,她便觉得有些热得透不过气来。
周遭似乎忽然安静下来,她眼冒金星,头痛欲裂,甚至有些窒息,浑身上下越来越烫,迫切需要什么冰凉的东西缓释一番。
难耐地动了动,她嗓子眼里腾上一缕火,想要翻身坐起,去倒杯茶浇熄那火,却手脚一软,从椅子上滚落到了地上。
脑子里懵成一片,她头痛的感觉忽然消失了,似乎什么都消失了,她只觉得热,五感全无,只剩下滚烫。
李易欢真奇怪。
她嚅了嚅嘴唇。
眼前的黑暗愈发黑了,却在迷迷糊糊之间陡放光明,她终于再度获得视觉,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李定国抱着她走到门边,正欲拉开门栓的手忽又停下,他低头看了看李易欢,又抱着她走到了床边。
床帐被他骤然扯下,叠了叠,厚厚实实地往李易欢的身上整个一裹,连她的脑袋也没有放过。
李易欢热……
李易欢不要……好热……
她妄图抬起手掀开身上的床帐,却半点力气也没有,妄图张嘴说些什么,却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剩下。
她热得层层冒汗,头昏眼花,鼻腔里全是自己的汗水味。
许久之后,就在她神思获得了几许清醒,以为自己多半会被自己的汗水淹没,最终脱水而死的时候,身体里的力量逐渐开始恢复,耳边也慢慢的传入了几许声音。
些微的屋外劝酒声中,夹杂的是李定国的喘息声。
她仍旧有些迷迷糊糊的,无意识地探手掀开脸上所覆的厚实布帛,荧荧烛光里,李定国低头看她,复又极其突然地重新将那厚实布帛往她头上一盖。
李易欢哪里来的石楠花?
她意识半沉不浮,疑惑着,终于闭上双眼,在不知何时床侧一重的微妙感觉里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夜,李定国宿在书房,她坐在叶片青青的桃花树下,抱膝看天。
李易欢王妃病体沉疴,无法外出见风……多好的借口啊,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出门见客了……
她闭了闭眼,面对来自李定国变相的软禁,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李易欢全是我自找的,当初,若没有我那一吻,若是我没有吻他——
李溥兴“易欢!”
她一惊,顿时手足无措起身,
李易欢“大哥。”
李溥兴面色僵硬,身上弥漫着一股酒气,他朝李易欢走近一步,李易欢往后退一步。
已而,他似是忍受不了这样的你进我退了,倏地向前,一把抓住李易欢手臂,将她按在桃花树树干上。
酒气沉沉,他眸光亦是沉沉,李易欢不由别开了脸,他却伸手将她的脸摆正,强迫她正对着看他。
李易欢“大哥,你醉了,回去喝点醒酒汤吧。”
闻听此言,他一笑:
李溥兴“我不喝醒酒汤,醉就醉好了,有些事,我醒着的时候不敢做,如今醉了,方才有些勇气。”
言毕,他低下头,含着酒味的嘴唇贴上了李易欢的。
李易欢一怔,忽然落下泪来:
李易欢他喜欢我。
李易欢两情相悦这种事,难道不是世上最难得的么?我一向不是那个幸运的人,为什么非要奢求呢?为什么不能退而求其次呢?我究竟在坚持什么呢?反正,我,我和爹爹注定不可能,大哥他……他既然喜欢我,又喜欢了那么久,且一直在等我长大,他总是很照顾我,对我就像娘亲那样好,那么,他这样的深情,我为什么不能回应呢?
她背靠着树干,闭上眼睛,缓缓抬起两手,搂住了他。
李溥兴浑身一个颤栗,伸手反扣住她的后脑,倾身覆来,几乎让两人之间没有了丝毫缝隙。
他问:
李溥兴“我可不可以……”
她睁开眼,茫然回应:
李易欢“自然都可以……”
第一件衣服落地的时候,她一愣,方才恍悟过来,那句‘可不可以’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让她瞬间四肢僵硬起来,进退维谷。
李定国“滚!”
怒到极点的平地一声惊雷喝斥。
两人齐齐一抖,一个洗笔缸擦着夜间的闷热轻风‘咣当’一声砸在李易欢身后的桃花树上,然后哗啦啦在地上裂成碎片。
李溥兴拢了拢衣服飞速跑远,独留她一个人面对又惊又怒的李定国。
李易欢“爹,爹爹。”
李定国一只手里攥着十来支笔,另一只手握得死紧。
李定国“我在给你娘画像,一会儿,等我洗完了笔,你也去看看,帮我参详参详,看看有哪里画得不对。”
李易欢“……是。”
李定国“这几日,你暂时睡在我房中吧,过得几日,我便要率军出征,你也跟着去,”
他顿了顿,又道:
李定国“别和溥兴搅在一起,他是大木的侄女婿,他胡闹也就罢了,你向来聪慧,应该知道这其中利害关系。”
李易欢“是,我都听爹爹的。”
李定国“这几日,若他仗势欺你,便来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替你做主,你放心,无论如何,你都仍是我的女儿。”
李易欢“是,爹爹。”
李定国侧头看她许久,忽然又道:
李定国“再过几个月,晋王妃病逝,你只需要再忍耐一阵子……好了,去把衣服捡起来,虽说如今天热,伤风感冒却也不是闹着玩的。”
李易欢木然道:
李易欢“是,爹爹。”
李定国“嗯。”
他等了一会儿,见李易欢木然不动,亲自捡起地上那件外衫,抖了抖,罩在她身上,又道:
李定国“闲书上的那些,你侬我侬,都是假的,你对男人了解得太少了,没有几个男人会将爱人当作生命的全部,你若不够理智,那,你和他,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他抛弃你,你明白么?”
李易欢忽然抽噎起来,道:
李易欢“那你呢?”
李定国“什么?”
李易欢“没什么……”
她伸手不耐烦地擦着脸上的泪,竭力止住抽噎的冲动,轻声道:
李易欢“今天,今天晚上,不过是个意外,我会保持理智的,爹爹,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作出任何出格的事了。”
李定国怔了怔,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