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俄尔半月已过,沿途叛城接连被李定国所破,永昌就在眼前,永昌叛军自视甚高,向着临城大军不慌不忙叫阵,李易欢正欲看李定国如何大展宏图之际,家书自昆明传来,说是她娘亲生妹妹时难产,如今虽然一命吊回,仍旧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李易欢一阵心惊肉跳,当即辞别李定国,火急火燎快马加鞭回转昆明,等到她终于见到娘亲刘氏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身影时,两行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滚落。
刘氏咳嗽一声,低声道:
刘氏“为娘,怕是等不到了。”
抹了把脸,李易欢握着她的手,禁不住又落了泪,道:
李易欢“娘亲是要等爹爹么?他很快就能班师回朝了,您一定能。”
一句话未完,刘氏便摇了摇头,反握住她的手:
刘氏“为娘说的是你,为娘,本想看看你受封公主时的风光,奈何,唉。”
李易欢一怔,又哭又笑,说道:
李易欢“娘亲病糊涂了,爹爹是晋王,将来我再是受封,也只得做一个郡主,哪里可能做公主呢,爹爹忠国忠君,他可没有孙可望那样的野心啊。”
刘氏侧头看了看床边绣花纱帐,上面一只小飞虫儿张牙舞爪地停着,李易欢连忙将它挥走,刘氏叹息一声,将目光重新对向她的脸,复又猛烈的咳嗽起来,李易欢慌忙给她顺气。
已而,刘氏喘匀了气,轻声道:
刘氏“等为娘死了,易欢,你想不想嫁给定国?”
李易欢呼吸一滞,短短一息,却如经年一般,惊得几乎坐不稳当。
李易欢“娘亲,您这是在说什么话?”
探了探刘氏的额头,李易欢勉强道:
李易欢“您怕是生了低烧,一时烧糊涂了脑子,我,我这就给您弄点姜汤来。”
刘氏拉住她,道:
刘氏“易欢,为娘并非是说的胡话,那天,为娘都看见啦,你喜欢定国,是不是。”
李易欢“什么那天?什么喜欢?”
她惊愕道,
李易欢“娘亲您,您真是——他可是爹爹啊!娘亲,您,您。”
刘氏探手在她嘴边轻轻一抚,李易欢还不及想明白她这动作的意思,就听她道:
刘氏“无妨的,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永历元年,我才初遇定国,那时你已经两岁多,快到三岁了。”
李易欢浑身一僵,闭了闭眼,道:
李易欢“那又如何,我是爹爹养女,对爹爹有父女之义,却断无爱慕之心,娘亲,您果然是烧糊涂了。”
刘氏“易欢,”
刘氏忽然停下在她嘴边轻抚的手,道,
刘氏“还想瞒着我么,那晚桃花树下,定国枕臂而眠,你低头吻他,是为娘看错了不成?”
李易欢顿时觉得脑子‘轰’的一下,她两手一阵冰凉,说道:
李易欢“我……我……娘亲,那时我是一时糊涂,一时好奇,我不该看那些闲书的,娘亲,你别因为这个误会我,我对爹爹真的不是那个心思。”
刘氏只是看着她,嘴边似乎有一个包容的笑。
心里乱跳乱蹦了好久,她平复心绪,冷静了一会儿,才忽然想到:
李易欢“所以,您才,才叫我女扮男装,跟着爹爹的?”
刘氏点了点头,咳嗽两声,又道:
刘氏“易欢,你是个好孩子。”
替她又拍了拍背,李易欢忍不住便是一叹,暗道:
李易欢娘亲这场病果然病坏了脑子,这思维也忒跳跃了些,上一刻还在说胡话,问我要不要嫁给爹爹,下一刻就说起我是个好孩子了。
刘氏“自古,狡兔死,走狗烹,等到神州光复以后,天子必然容不下定国,那时,若你嫁了他,他便就此地位卓然,无人可以轻慢,你再随他卸甲隐归,手中没有兵权,天子自然也不会疑他,此后数十年,便是定国渐渐将我忘却,我也能够心安几许了。”
闻听她言,李易欢猛地惊觉,起身道:
李易欢“我嫁爹爹,爹爹他就能地位卓然,无人轻慢?那我亲爹爹是谁?我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刘氏朦胧看她一眼,尚未说话,喉咙里已然‘嗬嗬’两声,倚在靠枕上的身子陡然一沉,倏忽间,再也不动了。
李易欢茫然惊退了一步,一脚磕在椅子腿上,疼得“啊哟”一声,泪水才姗姗来迟,复又瞬时盈满眼眶。
李易欢“娘,娘亲?”
她扑在床边,眼眶隐隐生痛,死命攥着刘氏的胳膊,放声大哭起来。
刘氏这么一死,在她心里直如冰山崩裂,恍似有无数冰块溅击在她的身上,李易欢浑身上下一片冰凉,只觉得自己心肝脾肺肾一并疼了起来。
李易欢我,我没有娘亲了?
李易欢我,我真的没有娘亲了……
她浑浑噩噩,已而便是呼啦啦一片人影,不知是谁将她从刘氏床上扯开,她脑子懵懵的,又不知哪个将她一把扯出了房门。
李易欢满目昏黄,抽抽噎噎步至假山之后,蹲下继续哭,哭着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眼中早已经哭不出眼泪,正打着泪嗝在地上抠土捏蚂蚁的时候,一片衣角在她眼前晃了晃。
抬头一看,来人甚是眼熟。
那人像是提起一只小鸡崽一样将李易欢一把拉起,手掌按着她的两肩,将她扣在假山山石上,道:
李溥兴“等出了孝期,你嫁我罢。”
李易欢震惊看他,连泪嗝也忘了打,道:
李易欢“大哥,你疯啦!我可是你妹妹!”
李溥兴道:
李溥兴“你不是我妹妹,我妹妹是那个才出生不久的瘦猴子,”
顿了顿,他又道,
李溥兴“永历元年的时候,王祥败走永宁,仁怀城空,爹他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你娘的,你娘那时候躲在草堆里,抱着你,后来过了半个月,你娘嫁了我爹,我就想着,那你将来应该是要嫁我的。”
李易欢“呸,”
她打着寒颤,咬牙道,
李易欢“自作多情,爹爹养我是来给他当女儿的,不是给你当媳妇的!更何况大哥你都娶了嫂子了,怎么现在还要来娶我?你这样朝三暮四,就不害臊的么。”
李溥兴道:
李溥兴“我娶郑氏只是因为年纪到了,你吃醋了?那我以后一定休了她,将你扶正,等我将来承了晋王之位,你就是晋王妃,好不好?”
李易欢闻言,愤怒不已,她翻了个白眼,一脚踹在他命根子上:
李易欢“滚蛋!还承晋王之位,你这是在咒爹爹死,是不是!”
李溥兴吃痛呲牙,急速松了在她两肩扣着的手,她慌忙趁机跑开,李溥兴捂着裆部追来,李易欢夺路而逃,待得面前一面围墙出现,急匆匆运了运气,她慌张不已,借力攀了上去,一咕噜翻出了晋王府。
战火烧不到的地方,仍是繁华热闹一片,同她与李定国行军途中所见的荒凉截然不同,李易欢还来不及定下神来感慨一番,就见府中侍从纷纷步出。
李易欢这些人,他们想是要来寻我的!
当下慌不择路,她一路过摊越店,攀树翻墙。
等她喘着粗气停下的时候,面前已是不知谁家庭院,树影婆娑,百花芳草,李易欢迟疑一瞬,正要再度翻墙离开,就见树后缓缓走出一人,锦衣华服,似乎是此地主人。
那人脸上毫无惊色,反而微微一笑,道:
天子“你就是易欢?”
李易欢定了定神,迟疑向他礼了一礼,道:
李易欢“敢问,大人您是?”
那人哈哈一笑,道:
天子“上次,我给你写的宣宗旧事,可还看了?”
点了点头,李易欢豁然道:
李易欢“哦,原来您就是我的那个远房叔叔!”
上上下下将这位神秘叔叔打量了一阵,李易欢忽然想到:
李易欢以前竟未深究过,爹爹他打小便是孤儿,生于战乱,后又被八大王张献忠收养,当了他的义子,又哪里来的远房亲眷?
李易欢娘亲先前所言……难道,难道,我的身世真的大有来头?
李易欢我的亲爹,他,他大约地位颇见尊崇……难道,眼前这位非尊即贵的神秘叔叔,是我亲爹的远房兄弟不成?
正自飞速思索间,忽听不远处急匆匆飞奔而来一个人影:
留翠“陛下,陛下,大事不。”
声音在见到李易欢之后戛然而止,十分悬疑。
空气静默一瞬,李易欢神经分外紧张:
李易欢“你,留翠姐姐?”
又呆呆看向被她唤做‘陛下’的神秘叔叔,
李易欢“您是,当今天子?”
李易欢怪不得,娘亲会说,我将来会获封公主,原来她不是病糊涂了,原来天子竟是我的叔叔!
这消息若在往常,必定要将李易欢惊得非同小可,然而今日从早上下马一步抢进家中,见到原本丰腴鲜妍的娘亲变作了一个灰扑扑的髑髅人开始,她所遭受到的震惊接连不断,到了此刻,心里竟只剩下些疲惫苍茫之意了。
眼前的留翠如同变作了一个石像,一动不动。
天子转头向她道:
天子“何事这般匆忙?”
留翠道:
留翠“回陛下,现已无事了。”
天子思虑一瞬,笑道:
天子“哦,你方才那般匆忙,原是为易欢离家出走的事?行了,她如今就在这里住下了,一会儿会有人前去晋王府中告知此事的,你先回去吧,莫要为晋王妃察觉你此次外出。”
留翠应了一声,正欲退下,忽然又似想到什么,复又道:
留翠“晋王妃已然谢世了。”
天子一怔,看向李易欢,她抿了抿嘴唇,眼中不自觉又开始酸涩起来。
在当朝天子殷切差人整饬出的厢房歇了半天,晚上同他一家老小吃了顿饭,认了又小半天的亲,李易欢方缓释几许茫然,得了几许清净。
李易欢我原想着,保家卫国四个字,只有卫国二字是真的,原来并非如此,大明原来就是我的家,当朝天子竟然是我的叔叔。
睡下之前,她自窗向外看了一眼天空,时至月中,月亮甚圆。
李易欢所谓‘千里共婵娟’,也不知爹爹此时此刻,有没有同我一样,举头望明月。
好容易将那轮明月移出脑海,她沉沉睡去,到半夜却又生了噩梦。
梦里刘氏形容憔悴,满目悲情,一脸怨念,声声凄厉,道:
刘氏“你怎可如此大逆不道,对自己的父亲生出那等乱逆无伦之心!”
然后她又梦到自己,她梦见自己正跪在刘氏脚下,不断哭泣:
李易欢“娘亲,我错了,您原谅我!”
一夜惊心,到次日清晨,她汗涔涔一觉醒来,枕头已被眼泪和汗水湿透,当下深深觉得:
李易欢梦境和现实果然是相反的,我和爹爹,呵,怎么可能?
洗漱完毕正欲出门,李易欢思虑半晌,终于打定主意,要回晋王府中看一眼新生未久的妹妹,不料,却有两个高大的身影截去她的路头,二人将她的去路完全堵死,她愤愤不已,正欲与他们两个理论一番,就见两人忽的一让,天子自他们身后走出。
他道:
天子“好侄女,你在此住得可还习惯?”
李易欢“不习惯,陛下,我想回家去了。”
天子淡淡一笑,道:
天子“易欢啊易欢,这里便是你的家,你总要习惯这里的。”
李易欢皱了皱眉,见他神色奇异,复又看了一眼他身边两个大汉,道:
李易欢“您这是要软禁我?”
天子“易欢,你想多了。”
天子“……新娘子出嫁之前,总不好到处乱跑的。”
李易欢一怔,心中霎时笼上一层阴影,后退一步,质疑道:
李易欢“新娘子?出嫁?陛下,敢问您要我嫁谁?我爹爹他行军在外,为大明出生入死,您作为大明天子,竟是这样报答他的?”
天子神色奇异,道:
天子“我岂不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旁人?叔叔我自然不会强迫于你,而且啊,叔叔我要你嫁的人,恰好正是你心里欢喜的那个呢。”
李易欢我心里欢喜?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欢喜之人?
正待问出此话,她忽然想到先前所见的留翠,浑身上下忽的一阵冰凉。
李易欢留翠,留翠是娘亲生前身边最得力的侍女。
李易欢娘亲既然看到了我桃花树下亲吻爹爹的场景,几乎和她形影不离的留翠必然也看见了,留翠既是天子安插在晋王府中的眼线,那她又如何不会将此事告知天子呢?
李易欢“你,你——你怎么敢!你——”
天子也不着恼,只笑吟吟道:
天子“等到晋王凯旋归来,你便可以如愿以偿嫁给他了。”
李易欢“你!他是我爹爹!我二人父女情深!天子如何能够将我嫁给他!休说我并非对他心存他意,即便是有,可您身为天子,居然不思制止,反而还要推波助澜,您这是连礼教都不懂的么!”
天子眉梢一挑,按住李易欢肩头,示意两边壮士退下。
入得门中,他端坐椅上,柔声道:
天子“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着自北边源源不断而来的战报,似乎我大明已经到了危及存亡的关头了,易欢此前跟随在晋王身侧,必然知晓叔叔猜测的是对是错吧?”
李易欢一怔,渐渐平复心绪,语气仍旧带着几分生硬,道:
李易欢“爹爹说,清军似乎有意,毕其功于一役。”
天子怅然点头,道:
天子“清军自北向南而来,一路上顺风顺水,反观我大明,年年雪上加霜,若非有晋王在,我这个皇帝,是连个吃饭睡觉的安身之处都没有啊。”
见他一脸怅然,李易欢忽又有些于心不忍,心道:
李易欢他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人,桂滇播迁以来,他百般奔波,其实只过了三年安稳日子,可那三年安稳,也还是在孙可望的软禁之下的囹圄生活。
想了一想,终于放软了语气,她道:
李易欢“您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想着要以女嫁父?难道就不怕爹爹他心中对您生出芥蒂来,一怒之下反出大明?将您的头颅割下赠给顺治小儿当皮球踢!”
说着说着,不自觉又是一股真火上涌,话到最后,到底还是不客气起来。
许是被李易欢的话吓住,天子面色一白,颤着手按了按她的肩,道:
天子“正因为怕他反出,叔叔为了保住这颗脑袋,才不得不将侄女你嫁给晋王啊。”
李易欢一愣,思虑一会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言辞转厉,向他道:
李易欢“你身为天子,爹爹是你掌下兵将,你竟如此不懂爹爹!当真是,庸君!若爹爹已有反意,便是你自己亲自嫁他,他都不会有任何手软之处,如今他对大明忠心耿耿,你这般妄图以姻亲关系拉拢他,难道不是多此一举?”
天子闻言,不以为然,道:
天子“我自然知道他的忠心,然而,叔叔我必须如此,你若嫁了他,他高兴了,我此行此举,便不能称作是多此一举,而是有备无患。”
李易欢“可他怎会高兴?”
一把扯下天子按在她肩头的手,李易欢在屋内快步走动起来,心中甚是烦厌,强调道,
李易欢“他是我爹爹!你愿意娶自己的女儿么!”
天子起身拉住她,道:
天子“好侄女啊,你怎知道他不会高兴?你样貌妩媚风流,又非他亲女,我若是他,得此娇妻,从此又是皇亲国戚,人生又复何求?”
李易欢被他一把拉住,甩了半天的手臂,也甩不掉他的手,只好沉沉喘息一声。
抿唇思虑一会儿,她道:
李易欢“弘光年间,有一童氏女子逃至南京,自称为安宗原配正妃,又自言诞子金哥,啮臂为记,安宗斥之为伪,严刑拷之。”
李易欢“有此一例在先,倒并非易欢多心,陛下,不知我娘亲当年可有什么信物,能够叫陛下确认我确是天家骨肉的?若是什么信物都没有,便是我此番认下自己的公主身份,将来悠悠众口又该如何遮掩?将来神州一统,易欢若是当真嫁了晋王,身份之谜却又不能自圆其说,晋王岂非平白无故会多出一个与亲女悖伦逆常的罪过来?”
天子哈哈一笑,
天子“你不是思宗当年遗腹之女又有什么打紧?我说你是公主,晋王也觉得你是我侄女,不就好了?至于名声问题,如今晋王妃已逝,昆明城中却还少有几个人知晓,叔叔我到时使上一个托梁换柱之计,你不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嫁给他了?”
李易欢浑身一震,几乎气个倒仰,徐徐伸手指他,道:
李易欢“你这意思,是要我抛却目前自己的所有身份,去顶替我刚死的娘亲,做晋王妃?”
天子“如此不是甚好?侄女你得了心仪的情郎,叔叔我得了此后日夜的安稳睡眠,晋王也得了一个皇族血脉的娇妻,你我他三人,也没有什么被天下人诋毁的可能,如此一计,叔叔我觉得甚妙的啊。”
李易欢肺血一涌,脑子里闪过硕大的‘草包’二字,顿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