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跑远，且妄图跑得更远，等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她从莫名的愤恨里挣脱的时候，才发觉眼前已是一片昏暗，四下里嗅了一嗅，她察觉到，空气里竟有一股腥臭的味道--
锦觅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妖气，不知为什么，之前在北辰君身边的时候，竟未曾闻见些许。
锦觅我乃是一个只修天地清灵之气的葡萄精，这妖气对我而言，实在是有些难熬。
她连忙咳嗽了两声，顺势掩住了口鼻。
信手翻出一捧桂花来，沉沉木樨香气缭绕了几分，也稍稍盖住了几分妖气的腥臭，她四下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
锦觅原来此处是一个幽深山洞。
她边走边看，发觉山洞石壁上层层叠叠刻着许多字迹，那些字迹非草非篆，倒有几分蝌蚪文的意思。
她很是自得，
锦觅哎呀，连这点都能看出来，可见我的的确确是个有知识，有文化，且好读书，亦读好书的果子精！
走着走着，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瞧着眼前的石壁，
锦觅这些字--
锦觅这谁写的字？这么丑，难认！太难认了！连翘啊连翘，原来天底下还有比你睡着了写出来的字迹还要难认的存在啊！
石壁上的字迹从我这头一直迤逦到山洞很深处，她且行且看，一路推敲过去，待她终于能认得最后头那结尾三个字是‘清梦经’的时候，不免热泪盈眶了一把。
锦觅结尾三个字是，清？梦？经？
锦觅虽然不知道清梦经是个什么东西--
老胡给她的那些囤积的话本书册里从没提到过，
锦觅可看那一个‘经’字，想想当初大圣西天取经，唔，想来这什么清梦经，也一定是个了不得的物事。
锦觅既然是了不得的物事，我见着了，自然就此归我。
思及此，她脑子一转，当下掣出一把刀来，试图将那石壁整个撬走--奈何刀脆，砍不过两下，居然就寸寸断裂了。
她呆呆看了半晌，猛地一拍脑袋：
锦觅“哎呀，我这木头脑瓜，还是拓印的好。”
又自虚鼎中掏出一束生绢，因没有浓墨，她又特特的卷了一捆桑葚，榨汁作墨，正要把那一溜长的鬼画符统统拓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飓风吹来，她的魂儿霎时离了体，径直往石壁上砸去--
她尖叫，哀叹。
锦觅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葡萄泪满巾！
她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怪物“好吃的，好吃的，嘻嘻。”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这么一句话，几滴凉凉黏黏的东西落到了她的脸上，她擦了把脸，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打算问问有什么好吃的，毕竟算算时辰，似乎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了。
锦觅这，就是死后的世界了？啊，原来死了还是会觉得饿的。
锦觅咦？有人？有人在说什么？有什么好吃的？哎呀！好吃的！
锦觅“嘴下留食！我来也！啊！等等，等等，呵呵，呵呵。”
不睁眼则矣，一睁眼，一个硕大的舌头就挂在她的面前，舌头向上是两根极长的獠牙和一双极红的利眼，舌头向下正是平躺着待宰的她。
抖了一抖，干吞了两下唾沫，她开始害怕。
怪物“醒来了，嘻嘻，好吃的，嘻嘻。”
锦觅“大，大哥，我是个酸葡萄，不好吃的，不好吃。”
怪物“葡萄，嘻嘻，好吃的，嘻嘻。”
眼看那怪物的舌头就要袭来，她因为害怕而酸软的手脚终于争了点气，她连滚带爬。
不知爬了又有多久，约莫是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期间有上有下，踩了不知道多少个水洼石块，晕头转向，她心料自己应当是脱离危险了，长长舒出一口气，怡然自得，回头看了一看，那舌头怪竟离她不足三寸。
三寸有多长？不过手掌的长短罢了。
怪物“嘻嘻。”
她咬紧了牙关，
锦觅“大哥，别嘻嘻了，行不行？”
她悲愤不已，终于歇了害怕的心思，闭上眼睛，等着十八年后回来报仇。
锦觅本葡萄这就要香消玉殒了，呜呜，我，我等着十八年后回来报仇--怪物你等着！看本葡萄下辈子回来不把你扒了皮剔了骨割了肉，煮汤吃掉！哼！你等着！
怪物一颤，迷惑看着她。
她没有察觉，就在她闭上眼睛的一瞬间，眼底泛起金光。
等她终于察觉到了，她迷惑，
锦觅等等！这是--
锦觅老胡最常同我说的一段话是：小桃桃为什么总想着出水境去呢？
锦觅那时候他对我说什么？他说，
老胡“要知道，像你我这样的果子精本就十分稀少，不修好神通，没得一出水境去，就要被吃掉了！”
老胡“小桃桃，你是没有经历过啊，外面那叫一个可怕，有一种叫做兔子的怪物，两眼红通通的，血盆大口，两只长长的獠牙！”
老胡“当年我还小，要不是它舌头短些，老胡我逃的快，就险些被它给吃了，小桃桃如今就看不见我了！”
她有些恍然大悟，
锦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锦觅舌头怪乃是一种叫做梦魔的东西，它们原本不长成舌头怪的这个模样，只因为我心里最怕的怪物形象就是这样，所以它才会如此幻化。
梦魔少有灵智，一卷清梦经就可以将他们封印起来。
锦觅原来如此啊。
妖界常常有德高望重的先辈为了锻炼后辈，将他们丢进清梦经封印里练练胆色，等到再也不怕梦魔幻化出的形象，将封印中的梦魔顺利杀死，那个后辈就可以自行脱离封印了。
锦觅我因着老胡的话，深深的将他所说的红眼睛、长獠牙的怪物形象记在了脑子里，老胡侥幸还生就是因为兔子舌头短，我的脑瓜竟又自作主张，给它添了一条长舌头。
锦觅啧啧。
她如有所悟，信心倍增，左手掐诀，右手祭起一团灵力，长长的封印锁链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杀字，舌头怪渐渐化作烟尘消失。
简简单单的法术几乎耗尽了她的灵力，她喘息一声，忽然觉得有谁在踢她，她从梦境中挣脱，只见眼前一只小小牛犊。
小牛犊“醒了没？喂？”
一醒来就是不知道是谁的鼾声，震天响，亏得她还能从那鼾声里分辨出这个幼嫩的嗓音来。
锦觅本葡萄还真是不容易啊！
小牛犊用蹄子踹了踹她，她一咕噜翻身坐起。
小牛犊“你是哪家的，来我们尘骨洞做什么？”
小牛犊的语气很是不满。
锦觅尘骨洞？好生耳熟。
她苦苦思索了一阵，奈何记性不好，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只好挠挠头。
小牛犊身上的妖气甚是腥臭，骇得她连连后退。小牛犊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得意又愤愤不平起来，大声道：
小牛犊“好哦，原来是来偷灵贝的小贼，老爹，你别睡了，老爹，你看我，我抓到了小贼，你这回可不能说我不务正业了吧！”
鼾声依旧，她扬了扬眉毛。
她道行浅薄，自然心性也不见得有多么高尚，然而，虽说如此，也不代表着她就能接受小牛犊口中的小贼称呼。
锦觅好歹我也是个堂堂正正葡萄精，是被长芳主按在了花神塚前发过誓，立了志要修炼成仙的，倘若这个小贼的称呼传了出去，长芳主非撕了我的葡萄皮不可。
是以，她怒视着小牛犊：
锦觅“你喊谁是小贼呢？”
为了增加自己的气魄，她还特意引动中气，气沉丹田了一番。
锦觅如何能在嗓音上压他一头，却又不把那个鼾声如雷的老牛惊醒，这可是个技术活。
小牛犊丝毫没有被她的大嗓门吓到的意思，她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要换一个方式表现自己的气势，正清着嗓子，就听那小牛犊用比两个她加起来都大的嗓门吼道：
小牛犊“你不是小贼？哼，那为什么见了我就要害怕？哼哼，”
他一只蹄子拨拉了几样物事在她面前，又道，
小牛犊“人赃俱获！看看，上面还有你的爪印呢。”
她定睛一看，一卷沾满了桑葚汁水的白绢，一把断成了三瓣的刀。
小牛犊摇头晃脑了一番，很是得意道：
小牛犊“你这刀是用来撬泥丸掘灵贝的吧？可惜质量太差，哼哼，你这布是用来将灵贝打包带走的吧？可惜我们这儿的灵贝只能用小金篓来装，木头啊布帛啊的，灵贝一碰到就会化成水了。”
从天而降一口大锅，她心里好生憋屈。酝酿了一番，大义凛然地辩驳道：
锦觅“你这小牛犊好生无理，你爹爹还没说话，你在这叭叭地说个什么劲？况且，你看明白些，那一堆是什么？那乃是西海以西的极西之地才能长出的桑葚果子，我原是用这绢布裹着它们送礼来的，至于那刀么，乃是用来自保的，你说的灵贝小贼，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的，知道吗？”
小牛犊一甩尾巴，咂巴了两下嘴巴，嫌弃道：
小牛犊“我爹一睡觉，除了打雷都不醒，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让我去天界把雷公请下来打个雷？切，你以为我老爹稀罕那什么西海极西的桑葚？不就是一股子酸味吗？方才我已经替老爹他尝过了，没有草好吃，你送错礼了。”
锦觅“咳咳，小牛犊啊，原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道歉，呵呵，呵呵，不过嘛，你见识着实浅薄了些，等你修成如我一般的人形之后，就知道桑葚它是如何的美味了。”
她拍了拍小牛犊的头，觉得臭归臭，小牛犊皮毛的手感倒还不错。
小牛犊“好说好说，那个，我也向你道歉，之前冤枉了你，你可别生气啊，不过，修成人形嘛？”
小牛犊摇头晃脑，摆脱了她揉他头顶软毛的手，哼唧两声，又鄙夷道，
小牛犊“人好弱的，连十亩地都耕不下来，我的角轻轻一碰，就能把他们戳出两个窟窿，我才不要修成人形。”
锦觅耕地？
她正目瞪口呆怀疑着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就见那不甚安分的蹄子原地刨了几下，小牛犊忽然羞涩起来：
小牛犊“桑葚不太好吃，你下回来送礼，可以换成葡萄。”
锦觅“天煞的！”
她一声惊叫，险些气个倒仰，
锦觅“葡萄招你惹你啦？”
老牛“嗬呜。”
还不及将小牛犊暴打一顿，一个甚是沙哑的声音就将一葡萄一牛犊齐齐吓了一跳。
老牛的鼾声停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紧跟着又是连绵不绝像雷鸣一般。
她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洞口走进来，同时察觉到一股浓烈的妖气直冲鼻腔。
小牛犊“啊啊啊啊啊，爹爹爹爹爹？”
小牛犊浑身像筛糠一样抖动着，啪叽一声，他的四个蹄子软倒在地。
她吃惊，拽了他一下：
锦觅“傻了不是，你老爹在睡觉，这不是你爹。”
小牛犊呜咽一声，哭泣道：
小牛犊“两个爹。”
她怔了怔：
锦觅“哦，断袖啊？”
小牛犊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
小牛犊我还没化形爹饶了我。
她呆呆看着那羊头蛇身豹尾鸭嘴的怪物把小牛犊吃个一干二净，脸色变得惨白，然后那怪物的羊头变得像牛头了些。他黄色的眼睛看向她，沾血的手指朝她伸来，嘀咕似的道：
毒虞“这是哪个儿子，看上去能吃。”
锦觅儿子原来是用来吃的么？
她紧了紧神，扬声道：
锦觅“在下锦觅，并非你的儿子，我路过宝地，眼见日头西落，特意来寻个住宿之所，哎哟！”
怪物的大手像是木桩一般向她扫来，她忙躲了开去，不意竟踩空了一脚，立时仆地。
眼见那大手又来捉她，她趴在地上，忽然间想起一个遁地的咒术来，
锦觅虽则眼前的地面乃是石头铺就的，不知道遁地之后那石头会不会把我磕个头破血流--但是眼下不容我多想，且头破血流到底比被这怪物当成儿子吃了强上一些！
遁地咒只刚念了个开头，“嗡”的一声，似乎是什么剑鸣，紧跟着又是“噗”的一记。
泼泼洒洒下了一场大雨般，不知是什么液体把她浇了个透。她颤巍巍抬起头一看，那怪物胸口正中央插着一把剑，正晃悠着倒地。
锦觅！！！
锦觅啊呀！这都是什么玩意儿？这泼泼洒洒的，不知什么液体，简直就像是下了一场大雨，快把本葡萄淹死了啊！
锦觅诶？
锦觅大难不死，这真是大难不死啊！
锦觅六界如此险恶，果真到处都是想吃我们果子精的。
那老牛的鼾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锦觅难道杀了怪物的这把剑是老牛道友的？他竟然醒了？可现下也不曾打雷啊。
这回倒是真真切切的救命之恩，加之她对那未露面的老牛道友甚是好奇，于是缓步走向那老牛的卧房，还未及洞口，忽听得身后一声怒斥：
北辰君“阿锦，停下，你是想死了吗！”
这声怒斥几乎要将她吓个魂飞魄散，她怔了怔，
锦觅阿锦？喊谁？喊我？哦，对了，北辰君。
她回头一看，果然，唤她阿锦的那个不是北辰君又是哪个？她忽然有些激动，无名的痛苦萦绕在她心口，她揉着心口，遭遇危险的后怕在一个‘熟人’面前变成了色厉内荏。
她开始发火，
锦觅“你吼我做什么？显得你声音好大，为人好英武么？”
北辰君扬手一招，手上立时多出了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剑尖上还滴着血，她看那剑好生眼熟，细细一想，不是方才戳在那怪物胸口的又是哪个？
迎着昏暗的晚照，北辰君通身皆是肃杀。
她忽然心下大疼，只觉有十几个老鼠在啃食她的心窍。
使劲按压心口，她惊惶失措，
锦觅疼，好疼啊，为什么自从遇见了北辰君，我的心就会时不时的疼上一阵？难不成，难不成是他偷偷给我下了什么降头？
她陡然变得更慌乱，质问对方，
锦觅“你为什么给我下降头！”
北辰君“降头？”
北辰君甩了甩剑尖，
北辰君“你这胆大包天的惹祸精，本，咳，我哪里需要给你下降头。”
她看着剑，又是好一阵的心惊胆战，想着，
锦觅北辰君这是不是生气了？他万一，万一一个想不开要来杀我，那我可如何是好？
锦觅现在，我是不是要讨好他一下？
北辰君走向她，左右打量着她，忽然道，
北辰君“唔，本来还想亲亲你，现下你满身满脸都是妖血，倒是叫我不好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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