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几日的北平，是一年中最安稳的日子。街上搜刮老百姓的官兵没了踪影，主要是因为时霖为了避风头，潜逃到了外地。而金泰亨方失爱人，听说这几天连家门都没出，城里的气氛自然是和平了。

田家宅院里安静得很，田柾国今早去了他的司令部，刚雇来的下人们无事可做，都在房里休息，只有洗衣房的侍女在后院浣衣。朴智旻眼见自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想离开。他从房间的衣柜里拿出一件长衫，看尺寸是田柾国的，毕竟田大帅体格较小，不比他儿子。他穿上，明显是有些宽松。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谁？”朴智旻扣好颈下的第一粒纽扣。

“周妈。”

听见不是田柾国，他便走去开门。周妈手上拿着一个小箱子，“有人交代要带给你的。”

“是谁？”朴智旻接过箱子，放在手中掂了掂，还算有点分量。

“这个我也不清楚，”周妈压下嗓子道，“我猜是你那班子里的人。”

“......怎么可能，您别说笑了，”他低下头，脑海里浮现那日火光冲天的场景，“只有我逃脱了。”

“哎，别想了。”周妈拍拍他瘦弱的肩膀，朝院子里走去。

目送周妈离开，朴智旻打开箱子，里面是那套师娘传给自己的戏装，面上置着一把团扇。

他心里一惊，其实当日，他只认为扇子已经在戏院里烧成灰了。没想到会被人救出，或者说是提前取出，到底是谁能知道这把扇子对他的意义？他不再想，不论是谁，是否提前知道这场灾祸，都不再重要了。他们都走了。

朴智旻拎起箱子，他想先找个客栈住几天，流离颠沛总比与他共处来得强。身上的伤还在作痛，不过无关紧要。他跨出宅子大门，田柾国的兵今天出奇地静，也不上来拦。

待朴智旻走后，卫队长拨通司令部的电话。

“少帅，朴老板果真是走了，还穿着您的长衫。我们照您说的，没拦他。”

“他往哪走？”

“回少帅，是北街。”

“行了，晚上备好车，我要回来。”

“可是副总统今晚要与您会面，您总不能......”

“怎么？我这个少帅还身不由己了？”

“没有没有，我这就为您备车。”

田柾国撂下听筒，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随即开口对门口把守的士兵道：“传话给副总统府，我今晚人不在，让他不用来了。”

士兵愣愣地看着田柾国，迟迟没有行动，“少帅，这......若没有重大事项，恐怕不好回绝。”

田柾国看了一眼墙上挂的石英钟，起身披上外套，“我是要去找心上人，这也不算重大事项么？”

他表情淡漠，略过士兵便出了门，就连门外候着的杨副官也不让跟着。杨副官其实也不想跟，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他一个下属不好插手，更不好旁观。

夜。

天色渐晚，眼看着这条路越走越荒，越窄，朴智旻有些怯步起来。黄包车夫怎么说都不肯拉他出城，自己就只好走了一个多时辰，足后跟都磨破了。

要不是城里的客栈都客满，也用不着出城来找。

几十米之外出现黄色亮光，是月岚客栈门前的灯笼。他吃力地拎着箱子，加快脚步。

客栈内，大堂的桌凳都空着，老板坐在台子后面敲算盘。朴智旻走过去，问道：“您这店还有空房吗？”

老板抬脸，认出了是朴智旻，于是改口：“只剩一间空房——不过被一位老爷订了，您委屈委屈住通铺吧。”

这里看着生意也不好得样子，为何会有客满的情况？

朴智旻面露难色，提着箱带的手紧了紧，“好，那谢谢您了。”

“我说你也别太娇贵，将就着住吧，”老板又低下头，好像故意让他听见似的补上一句，“下九流的货，还挑挑拣拣哟。”

朴智旻顿住脚步。

再怎么受追捧，他也只是个戏子。别人开心时把他当成精致的玩物捧在手心，不开心时则当垃圾丢掉。

他无言，推开房门。里面的铺上躺满了人，还有一个衣着褴褛的男孩见缝插针地躺在两个大汉中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气味，朴智旻忍受不了，搁下箱子就走进房里的盥洗室。

外面乒乒乓乓一阵响动，他没去管，只顾看着足后的伤口，血还在往外渗着，疼得额头上密密地冒汗。

他也不清楚为何要这么作践自己，那些人说的，做他们这行的，唱得好不如傍人傍得高。眼前明明有一位前景无量的少帅上门来，自己却还想逃跑。说不想报仇是假的，但他不知要去往何地，因为不想再与那人共住。师娘——也就是小姨，她也死了，他再没有认识的亲信，呆了十多年的戏班子也那么一把火烧没了，确实无处可去。

——门外

“这位军爷，您不能断人财路呀，您瞧着几房子的人，把他们赶出去了我可没钱赚，口碑也......”老板哈着腰站起，在柜台中说道。

“我家少帅说了，一分钱不少你！这差事你也敢不接？”杨副官将枪拍在老板面前，把他吓得结巴：“有，有话好好说啊！”

“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那就没条件讲。”

“好，好，小的这就去办......”老板不情不愿地叫来店小二，小二们跑上跑下，没一会儿就把整家客栈为数不多的客人都赶了出来。

这些住客里，除了一个经过北平在此落脚的建筑队，基本没有其他人。

田柾国在檀木桌上架起腿，上下打量着那群蓬头垢面的住客，不紧不慢地开口：“张老板，这么点人，不会把客房都住满了吧？”他一挑眉，“啊”的一声，换了副冷嘲热讽的语调，“这么点儿破地，也住不下几个活物吧。”

老板吓得一激灵，这“活物”对着的，不就是“死人”吗......于是连忙上前道歉请罪，“对不起对不起，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的人......”

田柾国偏头，眯起眼朝老板不耐烦地摆摆手，“赔罪倒不必。说吧，想要什么好处，钱财，夫人，枪炮，或者地皮？”

“您当真？”老板鼠目寸光。

“我田二爷是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之人。”田柾国嘴角挂笑，转着右手那枚玉扳指，隐隐有幽绿的光闪着。

可把老板乐坏了，他搓着手，“这恐怕不太好吧......小的其实看中城中那块空地很久了......”

“你还真敢选？”田柾国坐起身子，慢慢将目光投向张老板，仿佛匕首出鞘的眼神，让老板背后出冷汗。他真不知道田柾国还能来这套。

“下九流的货，还挑挑拣拣，”田柾国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将立灯的光挡去大半，“不嫌命长的东西......”

奇怪的是，他并未下什么命令，杨副官就领会地回了句“是”，随后便把老板架了出门，那群被赶出来的住客纷纷逃散，不再围观。

白刃出鞘，刀起头落，血洒门槛。

那颗血淋淋的头颅骨碌碌滚在门口，一双惊恐的眼还大大睁着，望着田柾国。

他与那双死目对视良久，笑着开口：“既然他爱住你这店，我便不拆了。”

朴智旻此时刚好推开门，用袖子揩着颚下的水滴，发现整间屋子没了人影。走出门外，才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有无比血腥可怖的场面，心不禁一颤。是他下了逐客令。不过还是镇定地走过去，“田司令，怎么半夜还来这穷乡僻壤？”

“我是来寻你的。”田柾国的目光一下柔软起来。不过看着朴智旻穿着自己的衣服，心里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觉，甚至奇怪的想法。

“人为何都走了？”

“你喜欢住这客栈，我便让你一人住得舒心。”

“田司令你可知道，我喜欢热闹，”朴智旻浅笑道，一边走回房里，提着箱子，“再者说，你抛下军务来找我，恐怕会被外人背后嚼舌根。”他笑意尽散，侧身想从田柾国身边离开。

却不想田柾国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们若敢，我就一个个把他们的舌头割了。”

或许也是习惯了这些话，朴智旻转脸看着他，“可我只是个戏子，下作的不入九流的戏子，值得您对我这么上心在意么？”说完这番话，他鼻头一酸，眼里不禁泛出泪花，戏台上是傅粉施朱的名伶，戏台下被当作肆意玩弄的玩物，他也不是不曾遭遇过。

田柾国剑眉微皱，揽过朴智旻不盈一握的纤腰，“岂能不值？朴老板在田某心中，”忽地提起朴智旻的身子，附在他耳后轻语道，“可是一流中的一流。”温热的气息，低沉的声线还萦绕在耳畔，他竟忘了逃脱。

几秒后，朴智旻饱满的脸颊飞快地爬上红晕，面红耳赤地想要挣脱，无奈力气不到门。田柾国见状，心满意足地放开他，旁边的副官无不感到羞耻的，但碍于上下属关系，还是定定地站在原处。

朴智旻见自己被调戏，更觉得今晚一定走不了，气呼呼地走上楼，狠狠碰上了门。

副官见田柾国站在面前不远处，一脸的回味无穷，小心翼翼地开口：“少帅，要回府吗？”

他望了望黑漆漆的楼梯口，思索片刻：“你回吧，我今夜就在这守着。”

“......是。”

后来，田柾国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客栈，确定没有无相干的人。最后在二楼的窗台上坐下，借着手边的月光看着那扇柄，新木在皎洁的月色下熠熠生光。

他心底一直有一个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是与这扇柄有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