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知强撑清醒多久，她沉沉睡去。再醒来，是被眼皮上跳跃的暖红唤醒。几束剔透橘红的光亮照透窗子，光点摇曳在琉璃上，整间屋子满满当当地盛着耀眼余晖。

“日落了。”田霁云转头向窗，闭着眼，任凭热光扫过苍白的面孔。

她想起，他为她说过的“日不落帝国”，那是曾经的英吉利，在世界各地都割据殖民地的帝国。

若真有日不落帝国，我也能永远不下落了。

想至此，田霁云艰难地起身，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起帕子捂住口，这几天虽然喉头仍是疼痛，但毫无咳嗽之意。她拿过床头柜的相框，上面蒙着尘，里面装着一张泛黄的相纸，上面是两张稚嫩的面孔。

女孩亮眸微暗，面色无华又冰冻，手里握着一支红玫瑰，不情不愿地看着镜头。旁边的男孩淡淡笑着，俊秀的眉眼微弯，金色的发丝在白光下显得柔软无比。

飘雪纷飞的那日，镜头定格了两人的少年豆蔻。

这是首张，更是终张。

田霁云脸上浮出笑意，眼眶里打转的热泪还是忍住没流下，心里莫名的酸涩。本想拂去相框上的灰，但还是放弃了。她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在世界完全黑暗前，在魂魄完全抽离身体前，她眼尾噙泪，爱慕十余载之人的姓名，最后也没能叫出口。

夕阳堕入地平线，光芒瞬灭。

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海面上升起一轮火红的太阳，水光粼粼，仿佛在大洋里撒上金箔。

他望见冉冉上升的朝阳，不由自主走到甲板上，吹着微热的海风，远处水面上低掠过一对海鸟，它们用双翼激起水花，双宿双飞。

金泰亨转了转左无名指上的戒指，精致的银抛面折射出柔和的光线。

——翌日早晨

城南街上嘈杂混乱，河堤旁聚了一大群人，围着什么东西议论不绝。

从他们的七嘴八舌里能了解大概，今天清晨，早点铺的许老板发现河上的女漂子(女浮尸)，叫来了警署的人。现在已经打捞上来了，摊了块白布在地上，等家属来领尸。

昔翰星走在街道上，他刚从田宅出来，田柾国那个疑心病晚期的家伙，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

看见一票人聚众围观，他本能地凑过去看了看。

一具面朝上放置的尸体，脸上盖着白布，旁边还有疑似散落的遗物。让他心惊的是那串手链，那是瑞秋一直戴着的手链，他绝不会认错。

昔翰星推开围在前面的几人，犹如五雷轰顶般，大脑一片混乱。

“不会的，不会的......”昔翰星连连后退，却被发现他异常行为的人拉住：“小伙子，节哀顺变，快把她领回去吧......”

他没有说话，立在原地，一双清澈明朗的眸子，此时蒙上一层水雾。

——金公馆

金泰亨拿着园里刚摘下的玫瑰，轻轻嗅了一下，嘴角噙笑地走到馆口。

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还好在子时前赶到，不然就错过了。

守在门口的两个卫兵迟疑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门开了，一股细微又刺鼻的烟味飘出，白绫挂满屋子，蜡火照得四周通明，摇摇欲坠的光让他晃神。

苏玫岭跪在屋子中央的床边，面前的火盆里噼里啪啦地烧着东西，不知是烟熏的还是悲伤，她的泪水不住地淌。见金泰亨来了，忙抬头揩泪。

一同守灵的还有夫人，三姨太和昔翰星。或许是走得突然，田霁云平日的好友都未前来吊唁。

金泰亨慢慢走上前去，好似是提前知晓，并没有太多的悲痛。白床上躺着的人睡得安稳，幽微火光暖着她的面庞。

他将红玫瑰放在她胸前，伸出手，抚上那张冷如冰雪的脸，视如珍宝地摩挲着，手上的感觉却是冰冷，甚至刺骨。他微微笑了，眼底结上一层冰霜，最终被蜡火融化，消融成一潭雪水，流转在深邃的眼眸里。

十二年前，他也曾赠她红色玫瑰。

时过境迁，没想到最后一次竟是永别的场景。

苏玫岭烧完田霁云的遗物，跟守卫小声交代几句，红着眼眶，跟昔翰星一起出去了。其他两个姨太一秒也不想多待，她们早就看透他的心，就当自己当了一辈子寡妇好了，当寡妇也比被冷落十几年来的强。

金泰亨就缄默不语地守了一夜，蜡烛烧断了几根，纸灰飘落几堆，没人知道他有多想哭一场，就靠在她臂膀上痛痛快快哭一场，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都为她流。

可也不大哭得出，大概是冷血惯了，连流泪这项基本的技能都忘记了。

素白帘子半掩着的窗户，透出东方天空淡淡的鱼肚白，婉转的鸟啼声渐渐响了起来，它们飞在树叶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方知是一夜过去了。

守卫敲敲门，轻手轻脚地进来，“少帅，四姨太让我带话给你。”

金泰亨松开右手，田霁云的凉透的手即刻无力垂下，僵硬的指节再难转动。他将她的双手放好位置，交叉在腹前，动作轻柔。

“说吧。”

“二姨太曾为她说过遗言，但四姨太自己也不太明白到底为何意......她说，二姨太自述品性善良，心地柔软，希望您能明白她的意思。没有了，就这些。”守卫说出这么一番话，自己都一头雾水。

“把地牢的囚徒都放出去，封了，再不许任何人进入。”他正声下令。

“是。”

守卫出去了。

他把内心最柔软处也一并处封，也为自己的七情六欲立了门禁，再不允许它们轻举妄动。

既然这一生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她，爱也好恨也好，不舍也好闪躲也好，一切都送给了她，那么自己就算完整爱了一回。但依旧是遗憾，恨情深不寿。

如若真爱就如这般短暂，并非轰轰烈烈，并非细水长流，而是聚时相对无言，别时无可追忆，还不如不要活。

可金泰亨也不觉得恨，面对这人，他始终是没法恨起来。

天空泛着朝阳的紫橘色，同色的光芒笼上他俯下的侧脸，一条光线从高挺的鼻梁，到锐利的下颚。

他在她舒展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绵长又情深，生怕吵醒她似的，眉眼温柔地沉声道：“晚安，我的小玫瑰。”

这些一往情深，痴情半生便让它埋在馨香四溢的玫瑰园中。

最后再送这意中人玫瑰，满园的火红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