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碎雾弥美，院里花枯。

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自他从浑噩中醒神来，窗外的雨便不停倾倒。那片离屋子不远不近的彼岸花，被豆大的雨点砸落地面，狼狈地躺在黑泥中。

“这花，当真还在开着？”朴智旻起身，翘首望着窗外那片花，叹惋地喃喃自语道。距离田家败落，已经有足足十二载，如果这期间有人来接手这所大宅子，照理说是不会让这么不吉祥的花继续生长的。

他刚要掀开被褥下地去，就被背上突然传来的剧痛感牵住脚步。他这才想起，唱船戏那天，被人用锐器偷袭才落入水中，是田柾国救起自己。

也不知这么睡了几天，环顾房间，空无一人，没记错的话，这是田柾国已故母亲的房间。摆设一如当年，那面铜镜边的小洞仍留着。

朴智旻强忍伤痛，一步步挪到那镜子边，坐在沉香木凳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上身未着衣裳，却是严严实实地缠了一圈又一圈白纱布，右肩布上那片红色，还隐隐渗到胸前来。

这面镜子碎得可惜，田柾国自幼顽皮，听闻母亲说那面镜子里藏着好东西，便拉着朴智旻偏要打开一看。可镜子怎么打开？他福至心灵，拿石头砸出一个小洞。

“智旻哥，你猜里面是什么？”

“不知。”

没等完成，田大帅吃败仗的消息就从城外传来。田宅被金禄诚杀个血流成河，上上下下五十人无人幸免。还好夫人在最后时刻把两个孩子推上马车，让自己的兄长把他们远远地带走了。而年仅十四岁的大女儿，则是嫁给金家大少爷，若不这样，两家结下的梁子就会成为一个赶尽杀绝的借口。

朴智旻陷进了十多年前的回忆，望着那镜上小洞，久久不能回神，“破镜，可有方法重圆？”

“无法。”一个声音在门边响起，朴智旻转脸一看，是田柾国。他手里拎着吃食，走到房间的圆桌旁坐下。身后跟进来几个仆人，他们过来扶起朴智旻，让他在田柾国对面坐下。

原本北平人都在议论着田少帅的浪漫，为了捧一个戏子能做到这份上，活脱脱一个好男风的司令。可这些发酵的流言蜚语却被一出爆炸性新闻压下风头，这两日，街头巷尾热议着淳亥烟局的背后军阀，期待哪个作恶多端的军阀落马。

田柾国先前就在怀疑是时霖，本想借机查查，现在看来不用了，因为从朴智旻背上取下的镖，正是他的军工厂制造的。

就算烟局不是时霖所有，光是动了田柾国的人这事，就能让时霖被杀得片甲不留。

“宅里还没来得及招厨子，我从街上买了点吃的回来。”田柾国的语气还是那般冰冷，拿出两个碗，掀开碗盖。是皮蛋瘦肉粥和糖醋排骨。田柾国考虑到朴智旻的状况，怕买多了或者买错了，对他身体恢复不好。

闻着那气味，朴智旻便不好受，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苦笑，这都是他自小讨厌的东西。

看来田柾国都忘了。十二年，什么也都该忘得干干净净了，他的人，他的事，他的物，还有他的情。

“怎么了？”田柾国皱起眉头，毕竟是亲自冒雨出去买来的，眼前人不满意的表情，多少让他恼怒，“不爱吃至少把粥喝了，我回来后要看到一粒米不剩。明白了？”起身要离开。

“田少帅这是把我当成你的兵使唤了？”

脚步一顿，“随你怎么想。”

他走了，朴智旻的目光落回那碗粥，简直下不了口，于是安静坐在那。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为他捏把汗，“少爷的话你也不听？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嘛！快喝了吧。”

“他要我死，我便死。若不是他，我这条命就算栽在那百水河里了。”朴智旻笑道，这话里隐隐有玩笑的意味。

老仆人跺了跺脚，一脸担忧，看来也是个至善之人，“我们少爷喜怒无常，鬼知道他会不会心血来潮呀。”

谈话间，田柾国推门进来，看见桌上那碗粥热气散尽，却还是未动过一口，眉间升起愠色。

朴智旻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开口：“我不爱喝粥。”

田柾国走过来在原先的位置上坐下，“不爱喝粥便成你违背我的借口？以前从没人敢违反我。”

“凡事都有第一次吧。”他勾唇笑道，眼神对上田柾国，与十二年前比起来，他的眼里多了些薄凉，不再温柔得像春风。

田柾国的眼神落在朴智旻的右肩上，一片干涸的深色血迹。他这才后知后觉，伤成这样，怎么拿得稳餐具？于是他拿起调羹，将粥送到朴智旻嘴边。

朴智旻明显是惊住了，哑口无言，定定地看着田柾国淡漠的脸，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来，“你......”

“快吃，我手酸。”

旁边的仆人们见了，个个都很识趣地悄悄出去了。

田柾国见他死都不张口，把调羹朝他嘴边又近了近。朴智旻这才肯喝下那勺粥。

“实在难喝，我叫人再去买其他的。”

“不用了。挺好喝的。”

田柾国闻言，眉眼含笑地接着喂了五六勺。朴智旻摆摆手，不知为何，面对这含情脉脉的笑颜，竟有些脸上发烫。

朴智旻定了定神，想起那班子人来，“我该回去了。”

“伤成这样，还是再养几天。”田柾国终究没有道出真相，其实在朴智旻昏睡的这几天内，发生了好多事情，可谓是满城风雨。

先是金泰亨查出烟局靠山，后是朱飒满被抓回北平。这会儿又有小道消息称朱家要被抄家了，他现在回去不等于找死吗？

“不行，我担心......”

话音未落，一人慌忙推开了门跑进来，“少帅，属下有事告知！”官兵看了看朴智旻，似是不方便说的样子。

“但说无妨。”田柾国开口道。

“这......”他低下头，“朱飒满他们家......被人抄了。”

朴智旻一听这番话，心一沉，不顾身上的伤，外头的雨，就奋力推开官兵冲了出去。

他已经料到，自己被人偷袭，肯定是有人在暗算他们。但这到底是谁，为了什么，他根本无从而知......

田柾国右手握拳，锤在桌上，碗里的粥洒了出来，他愤愤地问：“人都死了？”

“梨园被人纵火，已经烧了足足一上午......里面的人，大约是出不来了。”官兵声音越来越低。

田柾国顿了顿，二话不说，摔门而去。

——梨园门前

虽然这天正下着雨，雨势也不小，可这妖火说什么也浇不灭，噼里啪啦地烧着，房梁都断了几根，横亘在漆黑的地上，人是走不进的。

人们围在外面看这生灵涂炭的场面，也不敢有人去取水扑火，既然大雨都浇不灭，这是天要他们亡，他们不得不亡啊。

“如果那金司令在，还有人敢动他包的戏班子吗？真是造孽啊，啧啧。”

“可不，听说这座梨园都是他赏给显云班的呢，可惜啊可惜......”

“喂喂，你们看！那不是旻十三吗......”一个人指着人群身后的方向，是朴智旻，他浑身湿透，拖着疲累的步伐走过来。

所有人都噤声不语，识相地作鸟兽散。

眼前的梨园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可火势仍不减弱，焦味随着热风飘出阵阵，猩红色的火舌肆意舔上房顶，筑梁断裂声不绝于耳。

他目睹这景象，一下瘫坐在地上，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更是被烟呛得咳嗽。

对街的田柾国在雨雾茫茫里望见那个渺小的身影，向他的方向奔去，笔挺军装溅上污浊的雨水。

田柾国本想呵斥朴智旻不顾身体，就那么跑了出去，此时看见他坐在雨里掩面哭泣，语气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别看了。”

田柾国脱下外套，过去跪在旁边，轻轻盖在自己和那人的肩上。他背上的伤口被雨一淋，一定是又开了，鲜红色取代了黑红，在湿润的纱布上快速蔓延着。

田柾国心有不忍，眉头微蹙，将朴智旻轻柔地揽入怀中。他瘦弱的肩膀因为哭泣一耸一耸，捂着脸的手紧了又紧，指节都发白。都已经悲恸到这份上，他还是努力压着呜咽声。

看着臂弯中的人哭得梨花带雨，田柾国的脑海里有一抹人影若隐若现，却怎么都想不起那是谁。刚要说话，朴智旻把脸埋到田柾国的怀里，湿润的睫毛刷着他胸前的白色衬衫，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丧父丧母那日，是你给我怀抱，让我哭个痛快。今日失了亲人同门，却还是在你怀里流泪......可笑啊，可笑......”朴智旻闭眼，在心里默默想着，泪水仍是一刻不停地淌，左手不觉间拽紧田柾国的衣衫。

旁边聚起驻足围观的人，看着势头正旺的火，还有跪地守候的田柾国，唏嘘不已。

第二日，梨园大火灭了。一股焦味传了几里，没人不惋惜这戏班子。同时也传言四起，说田柾国一定是对朴智旻动了真情，这城中又要多一个娶男姨太的断袖(指男同)军阀了。

终于有人报了警署，一队警兵从面目全非的梨园里抬出一具又一具遗体。清点过后，发现是二十一具，显然是有人幸免于难了。

朱流萤立在街角，只可远远观望。她不敢走近前去，怕看见昔日家人的死状，也因为她再也不是朱流萤了，而是瑞秋。

“今后.....就要留我一人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