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梨园景荣华，锦帘照烛光，人影常绰约。

——显云班

“你们听说了没？今天南京街有一家烟局子被人一锅端了，还是个军阀。”康家老爷一边喝着茶，一边对旁坐着的几人说道。

“吹灰的本就该死，这军阀是谁？还为民除害起来。”

“不清楚，只知道是万钧系的。”

“那还能有谁呀，肯定是金家的混血少爷呗。”

“他倒有点胆识，”老爷压低声音，“这烟局子背后靠山是时霖。”

“你怎么知道的？”

“那批英国货啊，都是我托人打通海关，运进来的。”他这么说着，脸上还露出一丝自豪来，显然是不知道自己走私也算同党，因为平时就干这勾当，也不清楚犯了勾结的罪。

可话音刚落，几个官兵就从门外冲进来，台上唱戏的人都赶忙下去了，观众席也混乱无比。

来的人是金泰亨的洋人卫队长，李汉斯。他招了招手，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两个官兵领会地点点头，跑过来就擒住了不知所措的康老爷。

“你们干什么！乱抓人可是犯法的！”他歇斯底里地喊着。

李汉斯冷哼一声，没有管他，而是径直走向后台。康老爷就被拖出门外，押上了军车。

后台也乱作一团，洋人司令带着一队官兵闯进来，四处搜寻着，所幸没打砸什么。

朱流萤上前去问：“你们在找什么？”

看见这熟悉的女孩，她常和二少爷在一起。李汉斯那双冰蓝色的眼变得柔和，“你父亲。”

“为什么？他只是个商人，又没得罪你们军阀！”

“商人？你错了，他是帮派门主。”李汉斯转过头吩咐官兵去内院住宅找找。

“什么......你骗人！”朱流萤接受不了别人污蔑她爹，就要往李汉斯身上扑过去，还好一个侍倌眼疾手快，赶紧拦住了她，“流萤，不要冲动！”

夏眉关此时呆愣在一旁，她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今天朱飒满急匆匆地赶到这儿，连中饭都没留下吃，就说要去春关谈生意，带上行囊便走了。先前他没回来过，大家都以为他一直在南京，今天看来并非如此了。难道他真是帮派门主，还因为得罪了金家要跑路？若是这样，他的命怕是保不住了......她想到这，一下瘫在椅子上，目光涣散。

后来并没有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李汉斯带着一队官兵走了。

“她爹，你要平安无事啊......”夏眉关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

湉十一叹口气，平时话少的她开口：“师娘，可能是他们搞错了。明日那周家船会还请你去唱呢，可不能因为这事把身体搞垮了。”

“明日的船会.......是《白蛇传》啊，师娘本就没法胜任了，现在又闹这么一出......你和十三去搭吧，师娘相信你。”

“为何？小青那角儿我只唱过四回，师娘你......”

“乏了，我上楼去了，大家再协商协商吧。”夏眉关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所有人心里都是五味杂陈的。

——第二日·百水河

晨光和煦，夏风微热，百水河岸早就聚了两排人，他们争抢着最前头的位置，等着那船驶来。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副总统为了给母亲庆七十大寿，特意请来北平人气最火热的名角儿们唱船戏。别看那老太太年已七十，腿脚可还灵便得很，说什么也不肯舒舒服服坐在大院儿里看戏。

两岸人群顺着河流排开一线，男女老少皆有，好不热闹。于是这又成了小商小贩们的天下，他们一边煞有介事地推着满载货品的小木车，一边扯开嗓子叫卖。因为大家都兴致高涨，买账的人也不少，很多人边嗑着瓜子，边议论着今天上演的戏。

“你说奇怪不奇怪，显云班原先与军阀死不往来，最近怎么接军阀点的戏？又是英国黄毛又是副总统。”一个身着粗布衣的男人顺手将瓜子壳扔进水里。

在河岸两道巡逻的官兵发现水面上飘了异物，朝后面拥挤的人群喊道：“东西别乱扔进水里！惹得周副总统不开心，你们都得掉脑袋！”喊完后又横过枪，将骚动的人群逼退了几步，远离河流。

“喂！不让走过去还看个屁啊！”

“本来就不是请你来看，副总统没清场已经让你们捡大便宜了！”面对他们的牢骚，官兵显然生气了，不过在瞧见眼前的面孔时，怒火立马就被压低，作恭维状，“田...田少帅也来了，请您往桥上观戏吧。”

“这些只是市井小民，但你是副总统的兵，”田柾国不正眼瞧他，整了整衣衫，“欺负他们，不觉得有失身分了？”

那官兵心有不悦，但也不敢言说，只好低头称是。官兵明白，在这田少帅心里，没人能拥有身份，他自己更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主儿，此时这番说辞，只是为了贬一把周兆华罢了。

田柾国旋即走上那座高高拱起的石桥，在旁张伞遮阳的直派兵被他遣走，留下一把黑伞自己撑着。周兆华可真是善于笼络人心，前来贺寿的军阀财阀，都请上石桥好生招待着，就连金家二少爷也一并请来。不过有没有人买他的账，就不清楚了。

“你带我来桥上做什么......我不是军阀不是千金的，很奇怪啊。”朱流萤悄悄用目光打量着旁边的人们，要不是富甲一方，就是名门望族。还有桥下那群老百姓，她觉得自己就应该在这群人中呆着。

昔翰星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了一把，“哪里奇怪了？”他压低声音，“哎，这是我的身份第一次派上用场，原来做军阀世家的少爷也不是毫无好处嘛。”

“你之前还对你哥万般排斥，现在好了吧。”

“那可不代表我接纳他，我跟他永远不是一路人......但可以跟你一路。”他转头看着流萤，脸上泛起些许笑容，在阳光下格外明媚。可她却一点开心不起来，想起昨天那群官兵冲进梨园，“星君啊，你哥的人昨天来我们梨园，说我爹是帮派门主。”她是个思想单纯的人，这些话没经脑子便脱口而出了。

“怎么可能呢，你父亲是经商的，肯定是他罗织罪名呢，老一套了。”

“啊？！那我爹还有可能......有可能逃掉吗？”

昔翰星脑海里浮现那些被迫背上罪名的人，每个人进公馆前都硬气地矢口否认，可用不了多久，金泰亨都有方法让他们屈打成招。在那之后，便是死路一条了。当然也有宁死不屈的先例，但碰上这样的“刺头”，只要把他家人抓住就搞定。

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我......我不知道，”见流萤快要流出泪来，又急忙改口，“肯定可以的，只要你相信你爹是好人。一定会没事的。”

她不吭声，拽紧了自己的衣角。

再看此时的河上，一片轻舟徐徐而来，漂在波光粼粼的河面，虽有些不稳，但并不影响上边的二人对戏。

都说这显云班的旻十三是城中最炙手可热的男旦，现在看来不假。方才还被初春太阳晒蔫儿了的人群，一下子爆发出空前的热情来，不时有狂热的观众扯破喉咙地喊，更甚者要跳入河中一道游水了.......

周老太终究是老了，走了两步就浑身乏力，于是坐着提前备好的轿椅，被人抬着，沿着河岸与舟共进。她连连点头称赞，一双慈眉善目没从二人身上移开过。

前方就是一座石桥，舟须从桥洞穿过。朴智旻的眼光扫到桥上，一人身着墨绿色军装，撑着一把黑伞，深邃的眼眸在暗处隐去，瞧见河上那人也望着自己，眼尾微弯，嘴角现出一抹笑意来。朴智旻心中是又气又无奈，为何他走到哪这人都跟着？而自己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只好默默忍下火气，吊起嗓子继续接唱下去。

可刚经过桥洞，被遮住的日光又倾泻而下，与此同时也下起了一阵朱赤花雨，不知从哪来的花瓣纷纷飘落，头几瓣儿飘进小舟里，其中一片正好落在朴智旻的肩头。河岸两边开始有人起哄，他不假思索便向桥上望去——果然是那人。田柾国身边的官兵正大把大把地向空中撒花。朴智旻对田柾国象征性地莞尔一笑，一双美眸里秋波流转，桃红面庞浮起一丝涟漪。他已经控制好笑的力度，没想到田柾国还是一副沉溺其中了的模样。只要是可人儿，就算皮笑肉不笑，都能令百媚瞬生。

这时，好巧不巧地刮起一阵南风，将原本直线下落的花瓣尽数卷起，它们纷飞着，好似他在白日纵火，全力以赴地烧上了那叶缓缓远去的舟。轻盈的红色飞在他周身，衬着他一袭素白衣裳，别有一番韵味。坠下的花瓣随舟漂摇，似一片红色花海。

田柾国满意地望着远去的舟，“花已送到，走吧。”可当他话音刚落，前脚才踏上河岸时，远处传来落水的声音，还有慌乱的人群中爆发出的尖叫。官兵并不想维持秩序，只是一味地压制人群，把他们向远处逼退。

“师哥！快救我师哥啊！”朱流萤急得团团转，只恨自己不会水，不然早就跳下去了。昔翰星见状，脱掉外套刚要跳下桥，就望见一个身影飞快地朝朴智旻落水的方向游去。是田柾国，他连军装都来不及脱，就入水救人去了。

奇怪的是，朴智旻并没有挣扎，甚至在落水后连一点水花都没激起......朱流萤刚想去问个明白，可在事发点旁的观众早已被赶走。

田柾国奋力下潜，所幸这河水温暖，他睁开眼睛能够看到朴智旻，并牢牢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拉，后来将已然昏迷的他抱上河岸。

朴智旻在意识混沌中望见田柾国焦急的面孔，他摸到自己背上剧痛之处，突然拥自己入怀里紧紧抱着，但还是感到如置于冰窟的冷。后来便彻底昏倒了。他没有看见的，是那人眼底前所未有的惶恐，“救人！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