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前几夜春雨洗刷,碧空一如洗,风吹云舒卷,梨花雪飘三月初。
——显云班内
大伙都为这新的落户处喜上眉梢,燕梁那地方虽好,但哪能好过京城?哪能好过唱三唱便能在此安家落户的京城?
高老头拿着块抹布,已经将这园中大大小小所有瓷具抹了个遍,现在又从园子别门的木栏开始。
“这黄毛少爷还真是财大气粗,原来搁着好好的戏班给撵跑,让我们住上。”鸢十六翘腿倚在一方茶桌边,正给指甲上着指红,时不时还往上吹口气。
夏师娘闻言摇摇头,“你啊,就少说说话吧,大家见你就气,差点害死一班子人,临上场人却跑个没影儿……多亏你十三哥,替你上场。”
“啊?原来是十三哥顶上去的?我还以为是那臭丫头……”鸢十六转脸向静静站在窗边的朴智旻,“十三,对不住了。”
“十六姐,我怎么就是臭丫头了呀?”流萤娇嗔道。
“你闭嘴啦!”十六又作凶状,两人正要打闹起来,朴智旻突然叹口气。
“没事,”他调转脸就要走出戏堂,“你们继续,我出去走走。”
每次戏班所有人聚在一起时,他往往是坐不到一刻钟便借口离开,毕竟这显云班内正经唱戏的,除去侍倌们,可就他一个是男儿身,不想扎在女人堆中也属正常。
“继续什么呀......”鸢十六恼恼地低下头,端起指红盒又开始捣鼓十指。
夏师娘望着朴智旻未远去的背影,叫道:“十三,今天下午还有出戏,你可别走太远......我们还盼你来个开门红。”
他闻言,点了点头。
没想到流萤这丫头也跟着追了出来,“师哥师哥!”
“怎么了?”
“外文老师你不用找啦,我能自己解决了。”她的笑容古灵精怪的。
“......要找像样些的,不能口吐洋文的就当作老师。”
“当然啦,这位定是中西合璧的知识分子!我现在就去找他......”流萤抬头试探他的神情,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晃道,“我娘那边...师哥帮我瞒过去吧?”
“可以,若你没高估我瞒天过海的能力。”朴智旻拍拍她的肩,“去吧。”
“Bye!”流萤一路奔到梨园门口,一脚跨上自行车,打着铃便很快骑远。
其实朴智旻也不是心里没数,但这城里混血这么多,不一定是那人。这丫头已经长大成人,也知道军阀的可怖,她定不会傻到往火坑里跳了。
——金公馆
张副官穿过二楼长廊,来到一扇雕花木门前敲了敲,压低声音道:“军长,有一个人在公馆外,说是请来的卫生服务。”
里面传来略微沙哑的声音,“别又是时霖的走狗......男的女的?”
“女人,不满二十岁的模样。”
“交给你办吧,我没心情管下人。”
“是。”
那副官让女仆为流萤搜了身,而且她装的一副老实人样子,副官也不得不信这只是个乡野农妇罢了,就算真是什么细作,也闹不出大动荡。
这公馆的确是富丽堂皇,前几日来还只是看了个冰山一角。墙上挂着的有西洋油画,台上供着的是东洋古董。这么一看,明显是这儿的货色比园落里的更胜一筹。
“卫生工具都放在这,需要就取。”张副官撂下一句便匆匆离开,看来还有事要办。
“到底在哪呢……”朱流萤叉腰站在落地窗子边思索。
——显云梨园内
这班子是昨日初来乍到,京城中人对旻十三这名旦角早有耳闻,都想来一睹为快。
新梨园的观戏席比原来的宽敞多了,容纳百人不在话下。戏台自然也是大了一号,此时正唱着《霸王别姬》。
台下男女老少目睹他英姿风采,纷纷戏言道,这十三爷的身手气概,不唱刀马旦可惜了。但行内人都了解,他的气质只适宜花旦,这与美人看骨不看皮是同一个道理。
正当台上唱得起劲,台下看得起劲之时,戏场的一扇侧门被重重踢开,闹出的动静让乐班都乱了阵脚。不过他仍是继续唱着,目光望见大摇大摆荡进来的那帮人。
走在前头那个脸上带疤,身长足有八尺,虎背熊腰。走起路来也带风,但别看带头人那狂傲的模样,其实土鳖的凡俗气质还是难掩盖。胸前别了一块小牌牌,就敢冒充军阀来看白戏(指看戏不花钱)。
“给爷麻利地滚!”匪帮头子走到前排位置,朝那戴帽的文人踢了一脚,结结实实地把人家踹到地面上。他捡起帽子拍拍灰,眼神并不闪躲,不卑不亢地慢慢走出门去。这世道,也只有读书人能比军阀更有骨气了。
几个富家老爷见状,也是拖家带口,麻溜利索地溜了出去。接着,大部分人都跟着跑了。
场子里只剩戏班,那匪帮,还有一些从政人士,那也是自认为镇得住匪徒的四眼怪。
角落里还坐着一人,他细眯双眼,右手拇指缓缓摩挲着镶玉扳指。
戏仍唱着,所有人以为能落个清静了,却不想那头子又找事。
他不耐烦地坐在那,旁边一帮小弟眼神凶狠,死死盯着台上的人。
师娘与其他人都在幕后担忧地看着,可这帮派闹事,哪能是他们控制的了的?朴智旻倒也一点不慌,声音沉稳继续唱着。就连军阀他也敢得罪,更何况是区区匪徒?
匪帮头子狠狠朝台边啐了一口,腾一下站起来,那身高都能与台上的朴智旻比肩了:“唱的什么破玩意儿?不知道老子是谁吗,让最有名的角儿出来给爷唱一曲!”
一帮小弟狗仗人势,纷纷喊着。
见朴智旻装聋作哑地接着唱,这让那刀疤真的生起气来,“这是个聋哑人戏班子?别给我装什么清倌儿,一个下作的戏子也敢不识抬举,你还恃美扬威啊?想死!”语罢,他抓起一个满酌的茶壶就朝朴智旻扔去。
他抬手一挡,茶壶砸在他小臂上,啪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戏服也湿了一角。
那人作势要掏枪,可后排却有人抢先连开三枪,屋顶上挂着的红绸缎被打落,不偏不倚盖在他头上,别提多滑稽。
小弟们也是急了,见一身着纯黑军装的男人威风凛凛走来,他胸前的勋章仿佛是雪峰之巅猎猎作响的旗帜,碰撞着发出脆声。他们忙挡在自己老大面前。
朴智旻见是那人,不免得又提起一口气。看来今天这出戏,必是烂尾了......
头子一把扯下红布,见一个面生的俊美男人站在眼前,脸带笑容,不过是居高临下的讥笑。他那脸蛋白白净净,并无任何伤疤。若仔细看还能发现左脸那处,但大伤的确没有。
“你哪来的小白脸?人不大胆子倒大么?”头子横眉立目的,语气凶得要爆出火来。旁边一个小弟默默开口:“老大...这,这位是田二爷,你还是别惹的好......”
“哼哼,我管你是田二爷还是田四爷,在老子面前还是只田鸡呗!哈哈哈哈哈哈。”出乎他意料的,那群小弟皆闭口不言,没了往日捧哽的威风,“愣着干嘛,笑啊!”毕竟这东北匪帮终结者,可是名号在外啊....
“还是你小弟们有眼力见,”田柾国将毛瑟枪别回腰间,“现在跪下求饶还来得及,等到脑袋落地,就没后悔的机会了。”
“口气蛮大的么你......知道老子是谁?辽东三虎那家的!裴千疆!”头子的胸腔大了一圈,明显这臭名远扬的土匪名号,对他还算上一种荣誉了。
“家父名为裴休拳,与两位令兄均于去年八月故。”田柾国略微勾起嘴角,一双利眸迎上了那人惶恐不安的眼神。
“你怎么知道?”
“你父兄,我杀的。”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摘下了手套丢在一旁。
头子大惊失色,定了定神挥起拳头就要开打。田柾国几个闪身,灵活躲过那几拳。他又来老一套,抓起一个茶壶茶杯扔去,田柾国堪堪握住这些飞来茶具,扔置回桌上,似是物归原位,纹丝未动。他转身便飞起一脚,把那头子的门牙崩掉一颗,掉在地上,还粘连着血丝。
“若不想被断了裴家香火,就快给我滚。”田柾国厉声道,这其他两兄弟与裴父都死在他手中,假若这次把最后一个也杀了,那自己真要背负断人子嗣的骂名。
谁都没发觉,田柾国身后有一个小弟正悄悄行动,他双手端起一只釉面古董,扔向田柾国的方向。
眼看着田柾国就要被飞来的花瓶砸中后脑勺,朴智旻在忙乱中倾身扬臂,那长达几米的水袖向前腾飞而去,伴着一声破风,在空里划出一道素线,那面白绸犹如蛛丝,以柔克刚地缠上花瓶,随后牢牢卷住。
一抹馨香柔软飞速拂过脸颊,田柾国惊诧地朝身左望去,朴智旻手上一运力,水袖咻咻地收回,花瓶随即碎在田柾国的脚边。
单挑不成,偷袭不成,群架眼看着也要打不赢了——台后的人纷纷涌了出来。裴千疆带着小弟灰溜溜地跑了。
“暂且留这余孽,以后好找我寻仇。”田柾国心想,目光不觉间瞄向台上,朴智旻叹息,快步下了场。
后台早已乱作了一团,不过幸好有人出手相助,否则这新场子第一天就要见红了。
鸢十六算是戏班的交际花,夏师娘将她推出帷幕,她理理头发,尴尬地叫住要离去的田柾国。
“这位军爷,何不留下看场戏?我们师娘想答谢您。”
“这倒不必,”他想到什么般,“要是真想谢我,帮我带句话。”
田柾国对鸢十六交代了几句。
“当真是要十三哥?”
“当真,非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