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凝露,黑空拥月,肃风遣云排雨,广路人稀鸟声散。
少年百无聊赖地撑着毛茸茸的脑袋,看着车外夜景。
“二少爷,您该修发了。”坐在副驾的张副官转过头提醒道。
“什么?你们这是要带我去理发店?我不去!”昔翰星噌一下跳起来,头撞上车顶的沙发垫,“嘶......”要不是上次被迫理了个平头,他对发廊的抵触才不会到这步田地。
他有些吃痛地揉揉脑袋,“哧,他自己能留头发我还不能了?搞什么针对啊?偏得跟你们一样像个刺猬吗?要不要索性返祖归宗理个大清半秃头再扎个辫子?”
见小少爷脾气又发作,张副官开始后悔提及头发。昔翰星这一生最钟爱自己的头发以及唱片,其他都算身外之物,包括他亲兄长,是极其疏远到能互相不顾死活的地步。
“二少爷果然是读书人,张某实在不敢反驳。”
“知道就好,”昔翰星心里舒适些,摸了摸自己金色的鬈发,“......我也不是故意要顶撞你的,抱歉。”
张副官习以为常地笑了,摆头说没事。这兄弟俩长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连气质声音也是如出一辙,为何性子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把我送到公馆吧,今晚不回家了。”
于是司机在岔路口拐了弯。
昔翰星跳下他哥的福特车,要不是单车掉链,也不至于要专车接送。
他习惯爬窗,走大门则会与不想见的人遇见。
此时,一楼收藏室的窗透出星点微光,那束光还在轻微移动。
“是不是遭贼了......”他皱起眉头伏在窗边,“不该啊。”金泰亨那张脸上便写着“生人勿进”四字,一般小贼又怎么敢私闯京中禁地?搞不好要死人的。
但仔细一看,昔翰星方才认出,这间收藏室中容纳的可都是自己最宝贝的唱片啊!他再也无法坐以待毙,移开窗便一跃而入。没想到双脚才刚落地,就被那“盗贼”从后面锁住了喉。
“呀,放开我!”他抓住那人的胳膊拼命挣扎。
那人也乖乖放开手,昔翰星干咳几声,与那人对上目光。
“哇,是你?”朱流萤摘掉脸上的口罩,“还记得我吗,那天我们戏班来你家唱戏,我帮你捡了掉下的唱片。”
“你来干嘛?”昔翰星在旁边的墙上摸索,开启了顶灯。
朱流萤看着暖黄色灯光笼罩下的那张脸,说真的,她不太敢开口,因为他实在是与金司令太像了。
“我来你家打扫卫生,你不是金司令的弟弟嘛......”
“打住,我不认识他。”
“这都不重要,”朱流萤反客为主地在书桌边坐下,“只要确认你是个混种的就行了。”说罢还笑嘻嘻地看他。
昔翰星被她这话惊到,“喂,你私闯民宅不说,居然还辱我?那叫混血!”
“好好,混血的,我这次来要求你一件事,教我学英文。”
“这有何难啊……英语是我的母语。”昔翰星扶扶额头,在她身旁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你自己看吧?我没当过先生。”
“不行,我也没当过学生。”流萤面露难色,巴巴望着他。
“今天很晚了,我不想再跟文字打交道......”他揉揉眼睛,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如果你要我还人情——你帮我捡东西的人情,我可以送你回家作为代替。”
“那行吧,不过这本册子我要带回,不然今天白白潜伏在狼窝了......”流萤叹口气,把那本词典揣在怀里。
——显云班梨园外
最终朴智旻还是没能瞒过夏眉关,她急得要命,恨不得自己闯进金公馆把她揪出来。但碍于能力,还是在戏院门口干跳脚。
后来终于等来了流萤。
“你去哪啦?是不是金公馆?!”
“娘......我不是去找金司令,是他弟弟。”
“娘不是非得管着你,”夏眉关双手扶上流萤的肩膀,“只是人心险恶,娘只有你一个女儿,若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活下去?又该怎样跟你那在外奔波的爹交代?”
朱流萤最讨厌她说这些煽情话,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于是急忙转移话题,“说到爹,他今天寄来的信里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说人在南京,给了一笔钱让我们安顿,对于其他的是只字未提。”夏眉关皱眉,她爹这次的信实在奇怪。
“这样啊......娘,那我进屋睡觉了哈。”流萤溜之大吉。
夏眉关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那信封,里面是沉甸甸的钱囊,她已数过,足有五百大洋。
“你可知道,我们要的不是这白花花的银元,只是好生陪伴就足够了......”
可人生哪有处处如意呢?就如手中这红绣团扇,扇身断作两截,曼殊沙华素扇面,垂挂赤穗木扇柄,若非当年一刀两断,又怎有昨日的两方人相望,今朝的对面恨不识?
一眼万年早已是十二年前的过往。
那日,倾盆大雨,我不久前才目睹爹娘死于田大帅枪下,是你让我在你怀中泣下沾襟,哭了整夜才沉沉睡去。田宅中但凡是愿意与我搭话的,都在劝着,忘记吧。
此后,我对爹娘的死只字不提,只是勤勤恳恳做着侍童,陪你苦读寒窗书,伴你游园戏蝶飞,共你飒飒舞刀枪,同你栽下彼岸花。可惜,她们还未盛放,我与你就先散作两半。
分别那日,在山庙前,我将那把团扇一折,你一半我一半,留着最后一点残缺的思念。不曾想会再相遇,或许是命数早已天定,早已在青山庙那口铜钟下敲定。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心若可除仇怨,我与你也不再有后续。
——田宅
细雨朦胧的日子最能勾起回忆,田柾国在这破败的宅子中逛了半晌,却是半点关于这的记忆都没浮现。果然是在东北呆了太久。
那藏匿在院落杂草丛中的残扇柄,也被他找到。因为很久无人抚弄过,断裂处还保持锋利,并不润朗。最下端系着一簇赤红挂穗,被他举起,在空中微摇。
除了这扇柄,其他均是废货杂物。
不知道已有多久没机会闲庭信步,在辽东剿匪的日子过得让他精神分裂。
那后山有一片火红,他走近一看,发现开着不认识的花,但有部分已然凋零。这花美艳娇柔,赤红的芯蕊赤红的瓣,衬叶也是如血色,呈披针形围绕在花盘周围。不知为何就想起那旻十三来,却还觉得人比花娇。
这大宅十余载没人进来照料,更别说宅落深处的荒凉后山。城外风裁去春秋几载,她们便兀自兴颓多少载。无所依靠,自落自葬在四季雨濡湿的黑泥中。
刚蹲下拾起一朵残花,身后响起皮鞋踏在泥地上的脚步声。
田柾国见是周兆飞,便笑了,站起身来,“副大总统怎么寻到这里了?”
“这田宅虽是败落十年,但只要家主回来,还不是从门口就望见人气了。”周兆飞背着手,满脸堆着笑意。
“我正听其他几位说您权力大不如前了,竟果真如此,沦落到要巴结田某的地步。十年前您将我比作丧家犬,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人啊,翻脸比翻书快,”这话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田柾国,“人生哪能一帆风顺,总会遇到小人。”
“这话有理。”田柾国心不在焉地搓捻着那朵残花,淡红色花汁染上指尖。
“田少帅这趟回京,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什么意思?”
“你在辽东剿匪立功无数,难道不算是竞争对手?难道他们不眼红?”
“你是说京城七少吧。”
“也不全是,”周兆飞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狗咬狗,一嘴毛。”
田柾国狐疑地看向他,眼神里满是机警。
“年轻人,好好想想,你想坐收渔翁之利,还是自己趟一趟浑水。”
周兆飞从偏门走了。
“莫非他知道我在调查时霖的事情?”
因为怀疑时霖是东北那来路不明帮派的靠山,田柾国回来前就在这里安插了眼线,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觉,时隔十年,他们也长进了不少......
在京行事,须处处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