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三月,满城烟雨,扬花绽遍山野,彼岸初凋化泥。
峙台路的那所公馆灯火幽微,洋人建筑师设计的侧房圆顶,高高隐匿于几块聚起的乌云里。
一台车身擦得锃亮的黑色别克century轿车缓缓停在公馆门前,黑蔷薇雕刻的铁门紧闭,里边的两侧各占立一个把守卫兵。这两个毛子倒是入乡随俗,穿戴起军阀兵服来,两手里端着的却还是英国步枪。
司机打开车门下去,在小雨中看清一个卫兵的模样,开口道:“开门,车里的人是田少帅。”
得到进入公馆的应允后,司机又小跑回车里,拿起在副驾搁着的一把银骨伞,撑起后打开后左车门。
说是三月,可北京这天不输辽东,还是冷得叫人碰牙。车里那人戴好黑色绒面手套,右腿跨出了车门。待到真皮皮靴踩在潮湿的柏油路上后,他身着的披风已稳稳地在那高帽卫兵的手臂上摊着了,那一副生怕披风沾地的惶恐之状,叫他不禁有些嘲笑起来。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颔首低眉的帝国人。”田柾国目不斜视地走进门里,后面那人实在是不太跟得上这流星般的大步。
“田少帅说什么?”一口蹩脚的中文。
“一样的话我不会重复。”田柾国一踏上馆口铺着的光洁瓷砖,便重重一揽右手,那条沉似锦被的披风,此时像是一娟轻纱,顺着他手势,回到背上安静挂下。披风翻过,一阵劲风被带上他寥白的脸。
卫兵诚惶诚恐地弯腰弓背站着,不知自己哪里惹怒这位少帅。
田柾国抬手叩门,虽说那锋利指节此时被布料裹住,这叩门声依旧是清晰响亮。暂时无人应门,他面无表情地开口:“站在这里做什么?你以为金司令会纵容你这类蝼蚁纵来横出的?”
卫兵一听,虽然没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但光是那刀锋般语气入耳,就会深惧不已,他连忙跑回铁门旁继续站岗。
——公馆戏场后台
整个戏班子都在忙碌做着上台前的准备工作,梳发的,盘发的,画妆的,吊嗓子的,都有。
朱流萤捧着一座做工精细的鸾凤冠轻步,上面支起的圆润珠子跟着她一同轻轻颤。
这后台一股子脂粉味儿,要不是她自己也是入的这行,早该受不了逃走了。
“师兄,今个是你第几次唱这出了?”朱流萤俏皮地双臂靠在椅上,盯着镜子中那张浓墨重彩的面孔,咧嘴笑道。
待乌黑笔尖勾过那条狭长的黛眉,朴智旻轻轻将笔搁在粉盒上,“数不清,不过穿着这套行头唱,还是初次。”他从镜中看着朱流萤,她仿佛盯着什么入了神。他伸手接过那凤冠,“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你看,这镜上贴纸,好像是洋文......”她探头过去,指尖点着一行蛇形般蜿蜒的字,“是不是英文?”
“知道你对洋文有兴趣,但师娘不同意,还是趁早死了那条心吧。”朴智旻扶好头冠,又将装在盒中的珠黄一片片扣上发髻。
“师兄......”流萤搭着他的肩,霞披上的珠子有些刺到手掌,她放低了声音,“你上次答应我,要给我找个洋文老师的......”
“那还是昨日的事,一时半会从哪去寻?先把今天的戏唱好,一切好商量。”朴智旻站起身,看着流萤素面朝天的模样,“快去上妆吧,你是第三场,要来不及了。”
“哎哟,你果然还是个男人啊,应允他人的事不放在心上......心思太粗。”流萤瘪瘪嘴,一边扣着长衫的扣子。
朴智旻忍俊不禁地轻笑,“我虽然唱旦角,但也是真男人。答应你的事情总会做到,放心。”他轻轻拍拍流萤的脑袋。
夏眉关望见这幕,脸上不禁泛出笑来,其实她也想过要把女儿流萤许配给他,可大清都已亡了,人生大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做主罢。
距离开场还有一刻钟的样子,朴智旻走到台后,拨开那扇帘子,洋人叫它做“帷幕”。戏台前坐着两人,二人有滋有味地聊着些什么,旁边站了几个背着手的副官,有国人也有金发毛子。左边那军阀一头褐色的微鬈发,一对深邃的眼眸,是金禄诚与他英国姨太生的混血儿子。右边那位从未见过,正统黑发,脸上棱角锋利,眉间好似积着寒江的雪,虽嘴上正交谈,但目光却泠冽得比月光清寒。这么一衬托,金司令那副怎么看都铁血无情的面孔,竟显得含情脉脉,温柔如水,特别是那对棕暖得能融冰的眸子。
说实话,他从心底里嫌恶这群军阀少爷,个个过着上佳的日子,却还身在福中不知福,两目不见民间疾苦,四处搜刮百姓,压榨国民。要不是师娘磨破嘴皮子地劝,说是今日这两位不同其他,不是省油的灯,他怎么都不会上这军阀的戏台子。自己这高洁的性子,不知是随了谁,毕竟父母早已双双死在那残暴大帅的枪口下,能平安度过这些年岁,已是上天庇佑。
——观戏席
放在檀木方桌上的那盏茶,已将热气尽数散入空气,龙井的香气渐渐淡弱下去,仍不见它本要招待的主人作出任何举动。田柾国架着腿,扣手靠在太师椅上。
“家姐怎么没来?”田柾国微微偏头,眼光在正品茶的金泰亨身上扫过。
他放下茶盏,曲臂抬手撑着太阳穴,轻摇头,“她还是不愿出门。”
“依我看,”田柾国直了直身子,“是你这地杀气太重,她不愿来也属正常。”
只见金泰亨嘴角的弧度忽地消失,眼神里流露出不悦。其实他不必为这番话动气,他在这公馆滥施酷刑的事情已是人尽皆知。
田柾国只是想激激他,见此便心中得意,长长吁出一口气便再无话说。
过了许久,金泰亨见开场时辰过了,心中顿生怒火,“把他们班主给我叫来!”
一个副官得令,将一个身材佝偻,鹤发的老头推到金泰亨面前跪下。
“这位军爷.....哦不,两位军爷,”他弯腰作揖,双手捧起,满脸堆着奉迎的笑,“莫要动怒,这第一场的旦角儿不知去向......应该很快能回来。”
副官发觉不对,拎起老头的后领,“我记得你不是班主,真的班主在哪?把她叫出来!”
“军爷饶命!”老头站起身子来,唯唯诺诺地刚要解释些什么,就被金泰亨一挥手打断。
他抬着手,微俯下头,不用看也知道是满面愠色,“我没兴趣知道谁是谁,”又抬头看向席旁的立钟,“最细那根针指到十二前,我要看到戏开场。否则明天,我也不知道你们的脑袋是否还在脖子上。”
“是是是...”老头深深低下头,身子被吓得忍不住颤。
只剩一分钟不到的时间......
朴智旻关上帘子,心生厌恶,也不免焦急,看见后台所有人忙成一团,师娘正四处寻着十六。迫在眉睫的关头,她瞥见穿戴整齐的朴智旻,于是快步走上前去,“十三,要不你先顶替上去?”
“我也正有此意。”
“哎.....真是对不住你,这次是师娘将《贵妃醉酒》传给你的第一天,竟不能照原来安排唱,偏要这么赶......”夏眉关拧紧眉头,双眼里满是愧疚。
“不打紧,”朴智旻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师娘,我这就上场去。”
他拂起白袖,等待乐班开奏,不免得有些紧张。
立钟正敲了第一下,报了戌时,乐班的胡琴手就敞着衣袖,开始拉起曲子前奏。
灯光忽明,只见一青衣粉妆的旦角儿粉墨登场,盈碎的脚步,头冠的凤钗珠一并轻摇,每一步均踏在鼓点上。
金泰亨右手两指轻覆在唇上,看得可谓是十二分专注,良久缓缓开口道,“田二爷,这是专程为你从燕梁赶来的戏班,在京城里无二,这《醉杨妃》,还望你好好欣赏。”
田柾国在一旁无言,此时他眼窗间积的雪已消融,化作那一谭温柔池水,仿佛要溺死那台上的人儿。
这也难怪,金泰亨早就听说他吃喝嫖赌均不沾,唯独爱看戏。
曼妙柔媚的身姿,淡妆浓抹的脸庞,身着一袭花旦青衣。善舞水袖,两抹素白随灵活的纤臂上下翻飞,在三月只带一星半点暖的空气里,在他感来,却是在周遭卷出了一脉春风轻拂。
最勾魂摄魄的,不过是那双隐在秋波眉下,狭长媚美的丹凤眼,虽被松烟勾出宽泛的墨色眼尾,两汪华山初融泉水般的眼,依旧是灵光明灭,闪着无法言说的光芒。
红唇微张,终是开嗓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初绽花瓣那般柔润的声,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脸蛋,袅娜柔软的灵动身段。这莽莽苍天下,又有几个男人能逃脱这绝色娇媚之人的手掌心?
任凭他咿呀作势,任凭这风在心上静拂着,田柾国已然无法做到视若无睹,他剑眉微挑,与台上那人正巧对上目光。也就是那短短的几毫秒,朴智旻清楚地瞧见他眉眼里的柔情,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
“啊,捧金樽。宫娥力士殷勤奉啊!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他唱着最怨愤的一段词。
此时的杨贵妃醉作一滩烂泥,含糊不清地怨着那负心的皇帝,在几个衬角的搀扶下,柔若无骨地倒在地上,双眸望天去,目光似是望穿秋水,望不可得的愁断肠。他伸向半空的纤指轻颤,好像只差一身酒香气,就能回到百年前举杯邀月的那夜。
旁边几个副官看得劲起,都拍手叫好,金泰亨也不扫兴阻拦。
田柾国观着观着,忽觉口干舌燥,扯下手套便端起旁边的茶盏,入口的甘液是凉透的,不过正好灭了他喉头的那团烈火。
奇怪,在东北看的戏,都赶不上这场。到底好在哪,他也说不上来。
看穿对方心思般,金泰亨笑了一声,“这旻十三,真是比女人还女人吧?”
“金司令喝的是龙井,并非酒。怎么开始说醉话?男人就是男人,哪来的......”谈话间,那戏悄然收场,那人静静退下了场。田柾国的话头也被他带走似的,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金泰亨命人换了一盏热茶,“相信接下来的戏,你也再没兴致看,”他微抿一口茶。孙启华那老家伙还是有点诚意,这茶的确尝过便唇齿留香,定了定神又说,“Richard,送田少帅回府。”
那金发副官也是听惯国语,正走到田柾国身边,没想到田柾国却摆摆手,“这就不劳烦了,姐夫,”那声姐夫叫得分外疏离,“田某还有别的事要办。”他拿上手套,整理好披风后站起身。
“那好,别忘了去见见霁云,”只有谈到她时,他的眼里才会出现难得一见的温柔,“她很念你。”
田柾国头也不回,只是低头在原地不紧不慢戴着手套,随后轻描淡写地答道:“您那其他三房姨太,会好好陪她的,还轮不到我关心。”
他这一席话,化为一支利箭,深深扎在金泰亨的心坎上。
所有人只知道他冷血无情,杀人如麻,却不知道他这一生只爱一人。而那人,竟也不知。
“你不想关心,她再那么郁郁寡欢下去,最心伤的人是你自己。”
“与我无关。”
语罢,他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