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首
十一月已经过半,此时便是太阳也不愿再多留一刻,勉强捱到下班的光景草草收敛光热便匆忙离开。迟到早退自是少不了。凛冬风雪里谁不愿有段闲散时光呢?当然雾霾是个例外,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不但一连数日按时出没,还勤勤勉勉地加班加点,就好像有谁付给他加班工资一样。
他沉默且温和,那是浅薄虚妄的假象。等终于看不见太阳的身影和风的衣袖,他便挥挥手给这座城市笼上阴霾。建筑颇有印象派的风格,亭台楼宇以及形形色色的人们在他手下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低气压。
路灯渐次取代了清晨阳光的地位,其实也不尽然,手电灯亦被委以重任。惊悚电影里常见的景象,大雾一片,浅白茫茫。几点微弱的光霎着,以供行人探寻前路。
前路?哪儿来的前路?
口罩给路上匆忙往来的行人罩上一层冷硬的盔甲,谁也看不见谁的面容。解雨臣一身白西装混迹在一众上班族之间,丝毫不忧虑这套萨尔维街定制的礼服染上烟灰色。一丝风都没有。雾失楼台之外,腐败污秽的老城区甚少有车辆来往。于是他走进阴郁的,不透明的,深深的暗晦。被北京的清晨吞噬。
“你到哪儿了”黑瞎子听到他这样问。明明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人,一口官话中规中矩,眼下听起来,是“无边丝雨细如愁”,是杜诗中的“天涯霜雪霁寒宵”。还像六月落雪,然后七月便寒凉起来。等到八月,八月尾。冰雪消融殆尽,树林开始隐隐显露出绿色,红色的月亮爬上山头。听起来好像是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现在,他被笼罩在十一月的热风里,这一切就变得理所当然。
“钢琴。”
空调事先开了很久,琴身上的灰尘被热风吹落,他旁若无人地坐下来,翻开琴盖。贝多芬《悲怆》第三乐章从他指尖流泻而下,汇成潺潺溪流注入江河。是暴雨串成珠帘,一声声砸在老冰雕镂成的玉盘上,从此白玉盘上多浅坑。在白玉盘之下,在黑蓝色虚无之下,海水不平,潮汐不止。
“Bravo.”
零落的掌声在空寂的地下奏响,被曲折的回廊折射到更深的黑暗里。直至此时通话才被挂断,第二声道消失。
“看不出你还有这特长。”
“早先留洋,学的器乐。”
“他还在那儿?”
“几乎没出来过,怕不是魔怔了。”
一阵阵,他们沉默无言。皮鞋在楼梯上才蹭出的嗒嗒声尤为清晰。不多时,他们进入暗道,长廊上的灯依次点亮又依次暗下去,细碎的脚步声从回廊另一端反射回来,终于要辨不出先后。
解雨臣不知该说些什么,权且悲戚。他替他悲戚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因为张起灵的缘故,似乎只剩青黑色负雪的群山。群山之后还是群山,攀缘到云顶的群山之后,是一句空泛的十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