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内史派了决曹掾郭泰决断此案,差役呼喝着驱赶胡氏老宅前看热闹的百姓。朱墨这几夜都不曾合眼,与京中多位名医一同在揽月坊中为黎成昌施术抢救。那簇蓝色火焰威力世间罕见,随施术人所欲,腐肉蚀骨,其状可怖。未曾亲见,已觉心惊,如今随吴子牛赶至永安渠时,见得那蓝火威力,宅子无端坍塌了一大半,胡氏夫妇一个畏罪自尽,一个殉情而死,却都尸骨无存,这一切,好像又是一场完美的幻术演出。
吴子牛向差役表明身份,挤入宅子,寻得众人。师嘉瘫坐地上,任她心思灵敏,忽遭此重创,目睹高琼为情自尽,胡甲年诡异惨死,竟吓得呆了。
“大人,胡氏夫妇之事,该如何定夺?”差役望住郭泰。这里一片废墟,主犯虽死,却无尸骨可交差,该如何结案?
郭泰自是为难,眉心紧蹙,黎氏那边是没个说法了。若要给上头一个交代,大概只能拘这群徒儿回去……这般想着,望向那俯跪一地的稚子。
朱墨冷眼旁观,右内史如何办事,他多少晓得。他心地仁厚,黎成昌与胡甲年之事已是两死一伤,何必再累及旁人?
当下行至郭泰身旁,躬身道:“郭决曹,朱墨有礼了!”
郭泰见了他,忙笑道:“公子墨,您怎也在此?黎二公子可还好?”
朱墨轻轻一叹,摇头道:“黎兄性命虽保住,但面容却是救不回了。只是,事已至此,那胡氏夫妇既以命相抵,不若就此罢了。郭决曹意下如何?”
“好是好,只是这全没个尸体……”
朱墨道:“他二人死时,整个永安渠的百姓都可作证,如今死得干净,郭决曹也可省去不少功夫。两条人命,也好给黎家一个交代了。”
郭泰颔首,转身去喝令众差役回转。
朱墨回身去看这上下众人,一个个跪坐在废墟前悲声痛呼,独师嘉兀自愣着,自那夜别后,他时时忆及她音容笑貌,只盼着重逢之期,此刻见她失魂落魄,心有不舍,俯身去唤:“师姑娘!”
她怔着抬头,一望见朱墨,忆起那夜黎成昌带着她前去拜会此人,惹胡甲年震怒,严词训斥。她自幼在父母庇荫之下长大,家中严父慈母,正如胡氏夫妇一般,故此她便也将他们视作此间依靠,听他们训诫,受他们恩惠,却如何想,一场竞技,竟酿出这番惨祸。如此想着,泪水亦跌坠下来,为那一簇蓝火,更为高琼殉情之举。一个“天下第一”的头衔,让胡甲年不惜诬蔑重伤黎成昌,胡氏自然有罪,可是,高琼呢?她又何罪之有,何至自尽?她临终之前,分明已知胡甲年所做之事,为夺秘笈,毒杀生父,她为何不怨不恨,甘愿殉情?是什么,让她重情至此?
“令师夫妇已仙逝,请姑娘千万节哀!”朱墨轻声抚慰,那张粉颊上悬一枚晶莹泪珠,需忍着,方才未伸手拭去。
她的眸光转向那间坍塌的屋子,微微吸入一口气,问:“黎先生可好?”
朱墨唇瓣微抿,未及开口,已见得她眼中凝结痛楚,他心头巨震,竟不知该如何言明。
“家中突遭巨变,徒累公子走这一趟,师嘉不胜感激!”师嘉俯跪于地,再起身时,已是满面泪水。“黎先生授我移形幻影之术,是我恩师,他遭此厄运,我有不可推脱责任,请公子代为转告,待我办妥家中丧事,必定去向他请罪!”
朱墨叹息,道:“这全非你的错,你何须自责至此?”
师嘉不再解释,俯首躬身又对他行了一礼。
次日朱墨再到永安渠时,胡氏老宅前已挂起白绫,门前两只惨白灯笼随风摇曳。宅子里前厅置一处灵堂,堂内哭声一片,众徒依次上前叩拜,惟师嘉长跪不起,只隔了一个晚上,那一双眼竟肿似核桃,面颊愈见削瘦。
朱墨行上前鞠躬行礼,送上帛金。吴子牛领着他在一旁才坐下,便见昊天自后院出来,走到师嘉面前蹲下,递上一物:“师嘉,你看看,这是什么?”
师嘉一夜未眠,哭得整个脑袋如浆糊一般,此时见了他手中之物,哪里晓得是何要物,只问:“什么?”
那是一份丝帛,上书篆字。昊天见她稀里糊涂的,干脆盘腿坐在地上,翻开丝帛,将那帛上几个大字直呈到她面前去:“你看仔细了。”
那几字任她看破了,也不认得,偏昊天神经兮兮的模样,叫她困惑,将他的手推回去:“我不知,你说便是。”
昊天指住那几个字,一字一句道:“《幽冥经》!”
师嘉骤听这三字,下意识倒抽一口冷气,这前厅并不大,昊天也无隐瞒之意,故而众人皆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所有人望向这边过来,想一睹那秘籍模样。
外人如何想,她不知道。但对此物,她却无端生出厌恶之心,冷声道:“你自何处得来?如此重要之物,胡先生怎未将它带走?”
昊天摇头,道:“师父厢房虽成废墟,但那房中物件俱全,我适才收拾遗物,竟是在那腐蚀砖石之下寻获此籍。”
师嘉无意理会:“这是你师父之物,你处置了便是。”
昊天却道:“师嘉,我有一事请你相助。”
她眉心蹙起,凝望眼前一双金棕色眼眸。《幽冥经》威力人人皆知,若他有心,何必取出公告世人?他毫不掩饰,自是要她沾指此经。“不!”她斩钉截铁,声线不高却也响彻宅子,“莫说我答应过你师父,从此不再施展幻术。这《幽冥经》诡异叵测,我自问无力驾驭!昊天,不要逼我!”
昊天扣住她手臂,不容她退后:“我若习得,又何必劳你大驾?茂桑两臂至今仍未合拢,等我练成,也需十年。到那时,茂桑一早成了废人。师嘉,师父师娘赞你聪颖,一点即通,连黎成昌也授艺于你。此经由你来学,说不定三年五载便可达成,茂桑便有救了!”
是!茂桑!师嘉心头一疼,泪水又禁不住滚落。可是,她恨此经入骨,怎肯看多一眼。更何况她连明日会是如何都不可知,怎能预料三五年之后的事。昊天扣紧她臂膀,力道严实,痛得她无力自持,心中怒焰炽盛,蓦然恶向胆边生,一把夺过那帛书,抬手便掷向灵案上的烛台。众人忙不迭扑上来救,是吴子牛三步并作两步,抢在手上。昊天惊得面无人色,直将吴子牛视作救命恩人,紧紧将他拥住。
朱墨趋上前,俯身在师嘉身旁坐下,递一方手巾予她拭泪:“姑娘曾与在下说过,天下众生平等。这《幽冥经》何尝不是如此?万物有灵,胡先生心有所向,故而以《幽冥经》伤人,但姑娘心善,定可扭转乾坤,让它解救苍生。”
扭转乾坤?解救苍生?好大的课题!师嘉苦笑。如今她连自己都救不了,有家归不得,无故累及多人,还谈何解救苍生?
“逝者已矣,但那茂桑小儿与黎兄都还重伤不起,姑娘若能勘破《幽冥经》中诀窍,也许可为他们带来生机。”朱墨声线温柔,多少缓解她的不安。
这厅中静寂,众人皆望着她,等她一个点头。
一连数日,昊天与她一同观看那《幽冥经》。昊天照着帛书念一句,师嘉另外抄一份,二人再互相切磋琢磨,三日之后,这《幽冥经》已被她复制出简字版本。
黎成昌授予她幻术时,常常是在日间午后,因必须汲取世间至阳光华。而此经,却需在夜晚,择月色最弱的时日于暗室之内方可修习。师嘉本就怕黑,对阴幽之事更是惊惧,那经文上所授之法,往往做起来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也不知是因她女子至阴之身所故,抑或真是灵性通达,那一夜,她方才默念咒语,已觉身旁阴风骤起,身影迭至,暗室之中有喁喁细语传出。师嘉心头大骇,再抑不住恐惧,惨叫一声,夺门而出。
朱墨几日来守在这院子里,见师嘉自屋中飞奔出来,面容之上有说不出的惊怖异常,忙上前将她护住,连声唤:“师嘉!师嘉!”
她抱头痛呼,哀声求饶:“我不练了!求你们,不要让我再练下去!那屋里……那屋子里全是……那些东西……”
朱墨抬头见得昊天杵立门前,对方轻轻颔首,示意确是如此。看来,那法术是真的!“今日便到此为止罢。我带了我二娘亲手酿制的蜜枣,不如大家一起尝尝?”
师嘉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吃喝,双手扶额逃回柴房。他二人站在院里天井处,仍可听见房中啜泣声。
昊天低声道:“她确有天赋,师父十年修为,她竟一朝可得。但她到底是女子,不比男儿坚强,再如此下去,恐怕神智溃散……”
朱墨忧虑:“你二人几时方能寻获解救茂桑之法?”
“她恐惧之至,身旁略有风吹草动,已不能自抑,适才连界法都未解,已破门而逃,如此再三,走火入魔是在所难免。”
“昊天,算了罢!”吴子牛一直呆在角落,不曾开声,此刻行到近前,他往日里言语不通,便觉木讷,今日却把话说得清楚:“她不过是凡人,到此处时已受了许多磨难。茂桑与黎先生伤重,她自责多时,这几日她夜夜惊悸不能入睡,如此下去,怕是要疯了。你们便放过她吧!”
几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忽听外头有人叩门,扬声唤:“师姑娘可在?”
昊天辩得那声音,忙去开门,竟是主爵都尉汲黯大人府上的严管家,她身后闪出一人,娇声来问:“你们是‘古月斋’么?嘉姐姐呢?”
众人皆不知发生何事,愣着看那少女踏入院子,四下里环顾:“咦,这里竟破败成这样?嘉姐姐竟住在这地方?嘉姐姐呢?她在哪里?”
严管家轻咳一声,紧随汲言娘身后,与昊天道:“我家小姐多日未见师姑娘过府,得知胡先生夫妇过世,特地过来探望姑娘。”
这汲小姐着实有心!朱墨如遇救星,忙迎上去,道:“师嘉心绪不佳,如今在房中休憩,小姐若不介意,待我去唤她。”
汲言娘自幼久居深闺,从不曾与陌生男子有一言半句交流,此刻见得眼前年轻温儒男子,面颊泛红,侧身避开:“不妨,让我去看看她。”
行至那柴房前,汲言娘又是轻轻“哎”了一声,口中喃喃:“想不到她竟如此受罪!”她锦衣玉食惯了,哪里晓得人间疾苦,今日所见触目惊诧,感慨良多。推开门,见得蜷在屋角的人,不由太息,快步上前:“姐姐!”
师嘉惶惶然听得声响,未及抬头,怀中已跌入一具温香柔软躯体,一双手臂紧紧将她环住。她在此间时日并不算长,却早磨得疲累不堪,忽受这样体贴关怀,只觉一切委屈煎熬系数湮灭,张开双臂将她也拥住,放声痛哭起来。
“莫哭!莫哭!”汲言娘笑着,抚着她肩背,“随我回去,自今日起,我们便是姊妹,我有的,全都给你。咱们不住这破房子,可好?”
昊天与吴子牛听得此言,皆摇头苦笑,但如今有人安慰师嘉,却是好的。
到这会儿,师嘉才醒起,自她怀中挣出,讪讪道:“汲小姐,你怎么来了?令尊大人……”
汲言娘俏皮微笑,将食指置于唇瓣:“我爹爹镇日在都尉府中,才不得空理我。我闷得慌,差人去寻你,他们却说‘古月斋’主子死了,我忧心你处境,求了娘好久,她才肯让我过来看你。如今见得你这样,真是难过得紧,来,随我回家,咱们往后便住一起好了!”
想不到她一个身份不明的异乡人,竟平白得了汲黯女儿怜惜。师嘉感动,望住她笑盈盈一张粉嫩小脸,满腔暖意终让她喘过气来,有了生机。捧着她的手,柔声道:“多谢小姐体恤,小姐爱我之心师嘉感激不尽。只是我这儿还有一群孩子需要安顿照顾,不便随你归去。待我家中丧事办妥,收拾得当,便到府上与小姐小聚。”
汲言娘唇瓣一撅,双手拽着她起身:“这可是柴舍,你一个女子,怎能住在这肮脏屋里?走,别说了,跟我回去!”
师嘉舒出口气,望向静立一旁的严管家。幸得她快步上前,握住汲言娘手臂,轻声道:“小姐,师姑娘有孝在身,家中需靠她主持,而且,若她一身戴孝进了府里,叫大人看见,怕会累及夫人。不如且听姑娘的话,这丧事不过几日便停当,届时再到府中作陪,不是更好?”
不想汲言娘人小,性子却不容小觑,只听她道:“是娘说胡氏夫妇头七过了,方才准我来的。这宅子又老又旧,还坍了过半,岂是人住的,还有,你看看,这里全是一帮男人,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又是我姊妹,我怎能容你住在此处?”
众人啼笑皆非,唯独师嘉静静凝视着这汲言娘。她虽贵为九卿都尉之女,深居闺房,不谙世事,但难得待人真挚,事事熨帖周到,她师嘉何德何能,幸运至此,遇见的都是爱她的人。
自胡氏老宅出来,直至步行出了永安渠,汲言娘一直握紧她手腕,言及如何为她安置住所,朱墨几人仍跟在她们身后,沉默不语。师嘉知他们所想,到了马车旁,向言娘道:“小姐,我去去就来。”
去到朱墨昊天面前,轻声道:“你们放心,黎先生与茂桑之事,我定当竭尽全力。孩子们是我至亲,我不会丢下他们。”
吴子牛自她到此处起,从未与她分离,如今见她要去汲府,只当再无相见之日,难过起来,连眼眶也红了。师嘉看着他,心中好笑,轻轻在他肩上捶了一下:“我送汲小姐回府便回来了,咱们明日仍继续修炼,你瞎哭什么?”
“当真?”
她笑得出,已是好事。朱墨上前,道:“我以为姑娘办完丧事之后,便会到‘香衣寨’,如今有这样更好去处,朱某也算安慰!”
朱墨之言又触痛她伤心处,师嘉双目红润,盈泪欲滴:“当日黎先生知我心意,故将公子医庐告知于我,又亲自为我保荐。如今我累他伤重,又还有何脸面往朱家求聘?公子不怪我,已是大恩!”
朱墨松出口气,轻声道:“过去的,莫再提起。待这桩事情告一段落,你心境见佳之时,到我医庐去,‘香衣寨’依然欢迎你……们。”
她默默颔首:“多谢公子。”
这一边惜别依依,那一头的汲言娘等得不耐烦,追问:“严管家,他们有何话要说这么久?”
严管家躬身准备回话,永安渠外骤闻轰隆城门开启之声。永安渠大街外到宣平门不过数丈,在此处已听得守城将士高声呼喊:“卫大将军回来啦!我大汉征讨匈奴大胜!万岁万岁万万岁!”
顷刻之间,整个长安城轰动起来,百姓自屋中奔出,往街上涌去。汉人深受匈奴近百年屈辱,每逢胜仗,自是人人热血沸腾,群情激奋!
师嘉自然也听见了马蹄踏在青砖石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一时间,那蹄声如叩在她心脏胸腔之上,震得她血液如熔浆沸腾,整个身躯烫热,二话不说,转身飞奔而去。众人何曾见得她这样失控,不敢怠慢,紧追在她身后。
永安渠位于东郊,临近宣平门。而宣平门正是东入长安必经之路。大将军卫青于漠南大胜而归,到达长安时,正值夜里戌时。宣平大街上百姓夹道欢迎,七年来卫青征讨匈奴屡获奇功,已是天子驾前红人,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每每得胜归来,城中百姓必奉若天神,顶礼膜拜。
师嘉奔至巷口,只见一骑纵队自城门而入,为首的将领浓眉深目,轮廓凌厉,纵使风尘仆仆,也难掩盖其威严。好了!他们回来了!那么,他们呢?他们又在哪里?
每一个高坐马背之上的将士,她都痴痴端详凝望,却无一人是她梦寐期盼之人,满怀期许的心如坠深渊,呆怔而立。不!那一夜在匈奴营外她分明清清楚楚见得那人身影,听见人唤她姓名,她若在那儿,他自然也该在。她等了那么久,便是为了寻回他二人,共商归途,可现在……
不愿再等,她撞入人群中去,奋力分开身前人墙,放声大喊:“亦麟!颜芙!我是师嘉!你们在哪里?”
跟在她身后的诸人见她这样鲁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她胆敢冲撞行军部队,均飞扑上去拽她。
身前拥挤人潮堵住她去路,肩上双臂被朱墨吴子牛二人钳住,让她不得脱身,胸中悲戚愈烈。她不要孤身呆在这个异域,她一刻也不愿再待下去!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伤心悲痛,匈奴营中的杀戮,胡氏夫妇的死,黎成昌的重伤,茂桑的离肢,一件件一桩桩迭加压覆在她肩头身上,沉重得无力喘息,好不容易盼得汉军归来,却见不到想见之人,尤若归途在即却不可得。她生性随和温驯,此时万念俱灰,不欲再生,悲呼之声更甚。
漠南之战虽是霍去病第三次出征,却是首次独自率军出征,得功而回。此刻自是风姿焕发,胸怀万丈豪情,策马笑看群情涌动,城中欢声一片。却骤听一副声线与别不同,若哀鸿,呜嘑苦痛,心中讶异,回首去望,宣平大街上灯笼昏暗,人头拥簇中见得几人将一名女子拽离人群,看不清那些人模样,但哭声凄厉,闻者伤心。今夜汉人普天同庆,什么人因何事悲伤至此?
前头有侍者驾马赶至他身前,拱手与他道:“霍校尉,陛下有旨,命你随同卫将军入宫面圣!”
霍去病闻言,当即收拾心绪,快马跟上。
朱墨等人将师嘉带回永安渠巷口,汲言娘与严管家围过来,见她痛心疾首,忙将她扶住,问:“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昊天知师嘉时时往司马府询问汉军归来之事,道:“师嘉有亲人在此次征战的汉军中,如今汉军归来,怕是寻不到想见的人,所以才伤心痛哭。”
汲言娘俯身去看师嘉,见她哭得不成人形,已觉心疼,忙道:“莫急莫急,我父亲与李广大将军相熟,我去向娘求一求,托人前去相询。这阵子既然都回来了,数日之内应可寻得你亲人。”
是!汲黯位列九卿,朝中官员他皆知,便是军队,也可查到。她竟一直不曾想起。师嘉如在海中抱住一副木桩,紧紧握住言娘手臂,更顾不得身份仪态,噗通跪在地上:“多谢小姐,请你务必帮我!”
汲言娘颔首,将她扶起:“我自然帮你,但父亲常在都尉府,寻一日他回府时,我请娘与他说去。你且莫急,再等一等。”
有了这一线希望,已是最大安慰。师嘉勉力压下情绪,与汲言娘一同上了軿车。
此后几日,她一念及辛亦麟与颜芙已回至京中,虽不能见,却多少觉得有了依托,相见不过是时日问题。因此那些幽魂之事再可怕也不过尔尔,若归途在即,到底也要助黎氏与茂桑复原,离去之时方可无憾。如此想着,每日修炼《幽冥经》时,愈加勤奋,纵有幻觉,也视若无睹。也是天道酬勤,十日之后,她已寻得口诀,可将茂桑臂膀愈合。
当众人见得茂桑手臂合拢时,个个悲喜莫名,只因时日已久,茂桑双手虽合上,却已萎缩变形,不可再如先前般完好。最伤痛者,莫过昊天,若非他学艺不精,又斗胆施展此术,茂桑便不会有此结局。此时追悔痛惜,拥着茂桑失声大哭起来。
师嘉颓丧坐在地上,心中悲凉,茂桑如此,黎成昌的伤怕更是没有回环余地了。
如此默默又过了几日,那日晨间,她自房中出来,赫然见得院子里杵着数人,已将吴子牛、昊天等人缚住,麻布塞在口中,直叫他们动弹不得。这一惊可不小,也不知发生何事,脱口而出:“你们想怎样?”
“师姑娘,这一夜可好眠?”院中角落传出声响,师嘉循声望去,心头又是一颤,喉间如噎了一枚鸡卵,吞咽不得。
此人正是黎成昌兄长,黎世昌。他与黎成昌虽相差数年,但轮廓相似如模子,惟眸光犀利阴郁,叫师嘉心惊。
胡甲年那一夜训诫,叫她明白黎成昌情意,可她原就心有所属,并不愿惹来其他桃色绯闻,故此毅然斩断所有,不再与黎氏联系。黎成昌出事,她早该前去探望,但到底胆怯,不知该如何面对,托辞修炼,为寻法诀,一日拖过一日,眼下怕是躲不过去了。
黎世昌眸子虽冷,口中却笑着:“我这帮手下粗手笨脚,恐惊扰了姑娘美梦,故此请你家中兄弟们略为将就,姑娘莫怪。”
她心中惊惶,面上并不敢露出,趋上前,躬身施礼,柔声道:“不知先生驾到,是我等失礼,先生见谅。”
黎世昌冷冷打量着她,道:“姑娘气色不错,应无烦忧事挂心,方可如此。可怜我那弟弟,此生怕是不能如姑娘这般了。”
师嘉胸腔震动,终颤声问:“他……可好?”
“姑娘亲身前去看一看,胜过我千言万语。”黎世昌若不是念及弟弟安危,怕一早已扑至将她撕裂活剐,哪里能如现在这样轻声细语,温言浅笑。
师嘉深吸口气,颔首示意:“先生请!”
揽月坊这一处院落她熟悉不过,事发之后她夜夜梦回至此,无不是惊醒悲泣,时隔一个月后再来,凉意渐深,未知是心中意念,还是深秋之故,每靠近一步,袭入躯体寒意便多加一分,待望见那扇门户,她已不敢再往前去。
黎世昌不再理会她,快步去到那厢房前,扬手叩门:“成昌,你开一开门,看看是谁来了?”
师嘉瞪着那间雕梁画栋的上房,嵌碧色翠玉的两面房门严实紧闭,内里并无回应,良久,任黎世昌如何呼唤,俱未闻声响。一双脚不由自己,踏上台阶,走到门前。指尖覆上门窗,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半饷,方寻得自己声音:“黎先生……”
一具物件嘭一声砸在门框之上,惊得她连退数步,房中有人怒喝:“滚!”紧接着便是连声痛苦哀嚎,听得有人将他拉住劝止。但只这数声嚎叫,令师嘉双膝瘫软,跌跪在地,泪如泉涌,立时膝行上前。唇瓣微张,想劝,不知如何劝,便连告罪,也不知从何而起,一时间悲恸凄楚,无以复加。
黎世昌原本对她恨入骨髓,见她揪心痛哭,追悔莫及,心中恨意稍有缓解,长叹道:“那夜之后,他时时寻思自尽,谁也劝不住。我本恨你,不愿你再惹他伤心难过。奈何他无意生存,这大半月来已不肯再进滴水,我无奈之下,惟有请你相助。”
师嘉怔怔坐着,地上青砖冰寒侧骨,屋内呜咽哭声不绝于耳,声声如利刃刺心。日头渐转,她也如石塑,相陪那人。
直至夕阳彩霞落入怀中,不知何处窜出一只猫儿,挤入她怀中,温暖蠕动的躯体让她经络回缓,如此,口中喃喃,低声道:“我如今最想念的,是我家中爹娘……”
房中寂静无声,师嘉也不管他听无听到,径自说着:“记得有一年,他们带我去游乐园。我最爱的,便是坐在场中,看驯兽师随心所欲,令所有动物听他之意表演绝技……”
猫儿挣脱她掌心,轻轻一跃,窜入窗牗间隙。屋内昏暗,只有暗暗呜咽喘息,它却听得仔细,清晰辨得,一步一步,向那床榻走去。
房中有人低喝:“哪来的猫,快把它赶出去。”
床褥之中探出一只手呵止,伸长了,诱那猫儿上前,拥入怀内,捧至身前。这猫一双乌目浑圆炯炯,有如明镜,映出一副极度挛缩扭结面庞,小兽有灵,惊惧欲叫,被一张被褥沉沉压住,软衾之下,片刻已无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