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往生诀
本书标签: 穿越  玄幻历史  霍去病 

第七章 红颜露锋芒 慧语兰心

往生诀

胡甲年与黎成昌之事渐渐过了足有一个多月,胡氏老宅坍塌的大半屋子修葺得差不多。师嘉每日往返于汲府与老宅,日间陪汲言娘说笑解闷,午后与吴子牛走访各处香料作坊,晚上则回到永安渠,将赚取的银子交予昊天。这一日夜,二人走到老宅门口,推开大门,赫然见得整个房子幽暗静寂,不由都止住脚步。

昊天知她怕黑,每天夜里必点亮烛火等她归来。但今日孩子们也不曾如往日般飞奔迎出,突然有种错觉,好像回到那一夜,胡甲年训斥他们的情境。

师嘉再不敢入内,吴子牛晓得她心思,径自大步踏入前厅,取了火折子点亮油灯。明亮温暖的光线让她有了勇气,扬声唤:“昊天!”

吴子牛往后院去了,绕了一圈回来,只是摇头。屋外有人听见声响,过来敲门:“是师姑娘回来了吗?”

师嘉忙回声答应:“是!刘婆婆!”

老婆子道:“你们早上前脚刚走,红毛小子他们便收拾了几辆车子,带着娃儿们说是往南去了。叫我和你们说一声,不必等他们。”

师嘉愣住,还反应不过来,见老婆子转身要走,追上去问:“刘婆婆,昊天都说什么了?”

老婆子瞪着她:“他们不回来啦!说这房子给你们住,他们往别处去啦!”

师嘉僵着,转身与吴子牛面面相觑。宅子里空荡落寞,好像当日的胡氏众人并不曾回来过。太突然,叫她不知如何应对。

这些时日本就过得艰辛,如今连昊天和孩子们都离她而去,师嘉顿时失了力气,在门槛上坐下,埋首在双臂之上。吴子牛走过来,低声问一句:“怎么办?”

她鼻尖酸痛,闷声问:“他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一声?”

吴子牛心中“唉”一声,却不敢发出声响,只在她身旁坐下。听师嘉又道:“我知他生我的气,却不知他原来这样恨我!连话也不和我说,一声不吭全走得干净。我有那么可怕吗?说一声交代一句会怎样?”

这一夜,她郁结难舒,好不容易到了寅时才睡下。翌日清晨,第一声鸡啼才响,她一跃而起,扑出去检视每个房间,可是,这一次,他们是真的离去了。

到了汲府,换上温柔笑脸面对汲家小姐。但这几日,汲言娘的心情也是阴晴不定。她因着师嘉的事,请母亲代为打探军中内情,哪知父亲大人汲黯得知,一句“言儿也不小了,是时候婚配了。”立时不由分说,将她指配给了李广大将军的幼子李敢。汲、李两家是世交,这门婚事本也理所当然。偏偏言娘自七夕夜看过梁祝化蝶后,缠着师嘉问了许多梁祝细节,竟对那一对怨侣起了眷慕之意,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在她看来,不知老套了多少。这些时日,闷在房中,对着下人发了不少脾气。

“我娘说了,女子自闺房中嫁入夫家,自此终老,便是人生至大福气。可是,我却觉得,若这一生就如市集中的鸟雀,由一个笼子卖入另一个笼中,那我还不如不要降世的好!”

师嘉坐在一侧,笑着看汲言娘在房中来回踱步。听闻李广将军此次漠南之战并无大功,但李家对这位汲小姐极为满意,故愿乘此大办一场喜宴,早早地下了聘礼。李敢虽弱冠不曾出战,但毕竟是将门之后,李家世代为将,不愁没有立功之期,只是,这位汲小姐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时时念及外间世界,又盼着自己选婿,奈何家规甚严,怎能如愿?

汲言娘见师嘉不以为忤,脚上一跺,娇嗔:“姐姐,你便助我出去,可好?”

师嘉自然猜得她如何想,摇头:“这风险我担不得,若叫大人知道,我项上脑袋不保。”

汲言娘不忿,忽而想到什么,嘴角扬起,在她身前坐下:“这样好了,我帮你查获军中人事机要,你助我往南宣台游玩,如此可算公平?”

师嘉眉峰微扬,并不立时答她,只道:“容我想想。”

“姐姐几时想好,那花名册便几时奉上。”汲言娘托着腮,娇笑着。

师嘉没好气地瞪她,这小女子的心思若都用在正事上,不知可挣得多少银子。但转念一想,于她而言,可离家玩上一日,比什么都要紧,自然算得上是正事。她这句话,并没有说错,且机灵得很!正想答她,外间有婢女叩门:“师姑娘,吴小哥找你。”

这会儿的子牛,理应在作坊里,他办事严谨细致,断不会毫无交代,突然而至,不知为了何事。师嘉收起笑脸,与汲言娘辞别,出了院子。那吴子牛见她出来,快步迎上,道一句:“出事了!”

师嘉面色一凛,道:“怎么说?”

“当真如你所料,今日又死了一人。”吴子牛压低了声:“右内史(掌治京师的机构)里都压着,没人声张,但因接连死了三人,又都是王公贵胄之妇,朝中有人施压,命廷尉司全力查办。”

师嘉扣住他手腕,喝一声:“走!”

二人转身,待要往后门而去,哪知迎面站着几人,个个身着深衣袍服,为首的年近五旬,面容峻冷,正瞪着他们。师嘉聪颖,辨得出这人身上官服花纹,即刻拽着吴子牛躬身,唤一声:“大人!”

可不正是九卿之一的主爵都尉汲黯!她二人在这府中多时,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子。汲府上下人人规行矩步,皆因这位主子为人刚正严苛,谨小慎微。汲夫人准她在这府中来去自如,如今自在惯了,却不知正主子可会责难于他们。师嘉忐忑,束手静立。

“这可是汲小姐?”有人笑着,扬声问:“竟如此大了?大人有福,小姐生得俊俏。”

汲黯冷哼,沉声道:“言儿端庄,怎似此女轻佻浮躁?我汲家规矩严谨,怎容尔等在此拉扯?你二人是何人?怎会在我府中?”

师嘉听得训斥,未敢有半点不悦,轻声回话:“回大人,我们是胭脂坊的商贾,今日来给府中呈送脂粉。”

汲黯听得,更是没好脸色相与:“女子镇日呆在闺中,涂脂抹粉给谁看?我汲家妇人用不着这些物件,莫要给我汲黯丢人,快快滚罢!”

他身后一众僚友听得此言,皆笑出声来,却也有不以为然者,但都畏于汲黯威严,不置与否。

师嘉道一声“喏”,躬身退开几步,与吴子牛逃出这座“深牢大狱”,站在巷口,她仍心有余悸。若让她安安静静,寸步不离地呆在这家中,大气都不敢透一口,那真是不如死过重新投胎的好!

身后忽有一声轻咳,有人唤:“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二人回身望去,是一头缚绢巾的文生,瘦削干净,斯文有礼。师嘉心中戒备,道:“公子有何指教?”

文生笑着,道:“不敢。在下廷尉右监郭昱,适才隐约听得姑娘提及近日贵妇猝死之案,吾等正为此事着烦,未知姑娘可有线索?”

她不明廷尉右监是什么职务,但听此人语气,大约与查案有关。别的不说,生不入官门她还是晓得的,他们在京中还未有依靠,人命关天的事不惹为妙。“我们也是听来的,并不知是何事,还望公子见谅。”

郭昱笑意浅浅,却不打算放过他们:“姑娘是胭脂坊的人,为何对此事如此紧张?可是其中有何不合常理之事?”

师嘉心头厌烦,垂首道:“请恕小女子愚昧,不明公子之意,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告辞!”言罢,也不理对方答不答应,拉着吴子牛便跑。

长安城中若向人请教朱氏“香衣寨”,大抵人人皆知,但若再问一句:“如何?”却也是惹人一笑而过。然而,说起朱家,却非泛泛之辈,只因朱家先祖也曾是高祖刘邦的丈人。

朱氏先祖朱公礼洪原是蜀中一等一的制香高手,曾拥有百亩花田,栽种数百种名花慧草以调制香料。百亩花海以竹栅围起以防野兽侵袭践踏,故蜀中百姓唤这花田为“花寨”。尔后有一书生路过借水喝,望着花田感慨叹息,悠然吟了一句“花落香满溢,如雨湿人衣”。朱礼洪在一旁听得,觉得甚有意境,便请人刻了一块匾子,将“花寨”更名为“香衣寨”。高祖刘邦受封汉王入蜀时,吕后听闻朱氏香料颇负盛名,特着朱礼洪进献香料。朱礼洪觉自己笨口拙舌,恐得罪王室,适逢家中有个婢女管氏生得姿色傲人,又口齿伶俐,便命其随行入宫。好色如高祖见得尤物,怎肯再放管氏回去,立时封管氏为夫人,又封朱礼洪为仓曹掾史,主责蜀中仓谷管事。朱家有了汉王这个后盾,从此飞黄腾达,香料生意越做越大,一并连脂粉也做了起来。高祖迁都长安后,朱氏一族也随之搬至长安,因有皇室背景,一举垄断了京都宫粉行所有生意,也算风光过半世。

朱礼洪以俭持家,恪尽职责,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又因人情练达,细致周到,在朝中百官中人缘可算极好,方令“香衣寨”发扬光大。但万事有兴衰,刘邦驾崩之后,吕后掌权,后宫妃嫔除了薄姬,连管夫人在内死的死,疯的疯。“香衣寨”难免受到牵连,朱礼洪见十多年来心血付诸流水,往日里一众朝中好友无一出手相助,郁结难舒,一朝病重便再未复原,留下遗言“朱家子弟不许为官”,于文帝后元年间过世,享年四十三岁。

朱礼洪膝下一子朱秉良,一女朱月嫦。朱礼洪离世之后,“香衣寨”自然就落到朱秉良手中。朱秉良的正室周氏,是大汉功臣周亚夫的侄女。周氏虽是名将旁系,却无半点将门威仪,也实在没有福气,因怀着双胞胎,生产时失血过多撒手人寰。朱秉良骤失爱妻,竟迁怒这一对子女,给二人起名朱墨与朱默娘,意为命其二人终生不得在他面前发出一句声响。朱老夫人怜爱子壮年丧妻,不惜另置一间大宅,接连为朱秉良娶回三女。除二夫人李氏外,三夫人冯氏与四夫人甄氏几年后各生下一女。二夫人李氏贤惠有德,因无所出,一直视朱墨与朱默娘亲生,又是精明能干之人,里外一切大小事务往往处理得当,纵有争议,也极力做到权衡,总算深受朱家信任。朱秉良见无他之事,便不再理会家中生意,终日耽于玩乐,加之妹妹朱月嫦招婿入赘,那妹夫鲁元君表面看着知书识礼,是个塾师,背地里却占尽朱家好处,但凡有些个什么利益便都往自家去,甚至还带着朱秉良往各逐乐坊寻乐子。朱月嫦顾着夫妻之情,明知夫君心思却不加阻挠,几个夫人若有什么怒意,她便去到老夫人处闹着要搬离朱家。朱老夫人只得这么一对子女,哪里愿意骨肉分离,往往三言两语打发了几个媳妇。待到朱墨兄妹七八岁时,朱秉良身子瘫下来,熬了半载,一日睡去,再也不曾醒来。到了这时,朱家祖业也就败得差不多了。

恰逢武帝登基,陈皇后阿娇之母馆陶公主为谋私利,将金饰、丝绸与宫粉行一举垄入掌心,朱氏因未行受贿,被剔除在外,待到后悔时,已不再得宠。

宫粉这一行因需求极大,小小一两脂粉香膏,若制得上乘,原本几钱的本金,可得百倍收入。故如鲜美肉食,人人花招百出,竞争激烈,愈见繁盛,都盼着在京中夺一分立足之地。朱家几代人经营这一桩生意,能坚持八十个年头,已非易事。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宫粉行发展迅速,短短十来年间,京城中已扩至百来家胭脂香料坊,也就再也轮不到朱氏专宠了。

朱礼洪辛辛苦苦置下的十来家商铺,近年来逐一抵去朱秉良在外欠下的债务,如今便只剩下一间作坊与两间铺子。日间铺子里至多也就接待几十个客人,每月盈余不过百两银子,勉强支撑铺租与工人费用。二夫人李氏也曾和老夫人商议关铺,节省开支,但到底是祖上的产业,如此下去,朱家也无以为生。奈何家中人人都以为“香衣寨”甚有盈余,好似那入赘的姑爷鲁元君一句:“怕什么!大哥家大业大,够我们吃上五年八年的了。”

李氏因着老夫人在,不敢拂逆,心中却是气愤不已。鲁元君说得自然轻巧,待三五年后将朱氏吃空吃剩后,鲁氏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可朱家一众老小,怕都是要上街乞讨去了!

也难怪李氏恼恨,朱家人丁虽兴旺,可到底就只得长子朱墨一个男儿,其余几房女孙都尚且年幼,原本还指望朱墨冠礼之后,能接下“香衣寨”的生意,好好振兴家业,怎料他自幼学医,竟无半分承袭家业的想法,早早地声明了自己绝不会沾“香衣寨”事务,放着家中高床软枕不享,搬到小小村落去当一个坐堂医。如此,又将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眼看朱月嫦与鲁元君虎视眈眈,二人之子朱启将届成人。“香衣寨”虽只剩下小小营生,可也不能就此送入外人手中。李氏不得已,着令朱墨孪生妹妹朱默娘女扮男装,推迟婚期,穿起皂衣,走出闺房撑起家业。时至今日,安然过了五个年头。

朱墨才踏入大门,管家杨氏便欢天喜地奔往后院去禀告老夫人。一路往里走,家中上下女眷仆人莫不是围着他伺候周到。师嘉与吴子牛跟在他身后,暗地里笑着互换了个眼色。

朱墨领着他们进了一间书房,那房中竹简一捆捆垒成小山一般,更有一副偌大的百子柜,方才踏入,已是药香满鼻。

“你们且稍坐片刻,我去向老祖宗请安便来。”

他二人颔首,目送他离去。吴子牛低声道:“一样是主人家,但男女却差这么多!”

师嘉笑,道:“话虽如此,但志存高远,却是理所应当。不可因自身所限而言差别,正如这‘香衣寨’,虽只是一间小小作坊,但操持得当,不日便可名噪京都。”

“你们是何人?”房外骤闻一声低喝,师嘉应声抬头,只见初冬午后暖阳落在那少年身上,因着反光缘故,看不清他面容,但那周身光晕映出一个孱弱身形,这人大约也只得十六七岁罢?

师嘉拱手施礼:“我们是朱公子好友,今日随公子到访,礼节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少年踏入房中,冷冷审视他二人。师嘉也笑着看他,只不过靠近几步,她笑意渐深。少年见她眸光落在自己侧面,忽而羞赧,抬手掩住自己耳畔,娇嗔一句:“看什么?没见过男子扎耳洞么?”

师嘉只道:“男子扎耳洞并不少见,外间也多的是女扮男装的姑娘,这并非什么奇怪之事。”

对方见已被识穿身份,不再掩饰,放下手,上下打量着她:“我听你们谈论‘香衣寨’,我倒很想听你说说看,何为操持得当?”

师嘉笑起来,向吴子牛道:“朱家主子在此,不如你将这几个月来我们查看所知系数说与姑娘知。”

朱默娘想不到他们有备而来,眉峰扬起,也不客气,在首席坐下。

吴子牛言辞不算利落,但有师嘉这段时日督促,进步不少,当下说道:“近日京中接连几起王公贵胄的家眷无故身亡,这几名妇人身份显赫,平日里都深居简出,并无与人结怨,但那些妇人死时皆肤色变青,甚至皮肤脱落,廷尉司查验之后,证实死于中毒。”

朱默娘眉心微蹙:“这与我‘香衣寨’有何关系?”

师嘉轻声道:“京中连同咸阳、南陵与蓝田三百多家胭脂作坊,供给京中一百一十二家胭脂商户所用的霜粉皆以胡粉调制,每铅百斤,熔化之后再削成薄片,醋化为铅粉。而‘凝脂坊’的玉簪香粉虽美名家传秘方,实则却是以水银制成。铅可使肌肤光滑细腻,水银可使肌肤白皙,经久不减。可是,这二者毒性堪比砒霜,试问女子养颜日用之物,怎可以此调制?”

朱默娘家中世代以此营生,师嘉所言,她自然晓得。“我也曾问及哥哥此事,受他指点,方才将铅粉改为落葵粉,但此粉全无附着之力,坊间并不受用。”

“若能和白蜜调和,可会更佳?”师嘉笑着,轻言提醒。

朱默娘闻言,眸中光芒骤亮,拔身而起,出了书房,待她回转时,一名妇人跟在她身后进来。师嘉常在坊间行走,一早见过此人,这才是“香衣寨”名副其实的当家,朱二夫人。

到了这会,朱默娘才拱手行礼,为朱二夫人引荐:“二娘,这两位是大哥的好友,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我是师嘉,这位是我兄弟,吴子牛。”师嘉上前来施礼。

朱二夫人只是微笑,声线低柔:“阿墨实在失礼,丢下客人竟未好好招呼。两位莫怪!只因他终日不愿归家,难得回来一趟,老夫人总不肯放手。适才默娘与我说二位轻易便解了她困扰多时的难题,想必也是同道中人。来!快坐!千万莫要拘束,只当是自家便好。”

待坐下,侍女奉上香茗,二夫人即时问道:“师姑娘说近日尚书夫人陈氏、詹事夫人周氏等人暴病猝死一案皆因脂粉中毒,此言可真?”

“我们进京这几个月,走访京都所有脂粉作坊,看过坊间关于胭脂香膏制法,只有‘香衣寨’采用落葵粉为原料,虽有不足,却是唯一为客人着想。因此,我们早有心结交,却苦无良机。”师嘉道:“相信几日之后,廷尉司将彻查京中所有胭脂作坊,倘若‘香衣寨’能趁此机会脱颖而出,化危机为商机,定可一鸣惊人,一举成为京中新贵!”

二夫人与朱默娘相视一眼,不必多言,已有决议:“愿闻其详。”

师嘉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家乡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若要在宫粉行立足,必先寻得决议之人,敢问夫人,京城中,谁是宫粉行话事人?”

朱默娘尚对“话事人”一词费神,二夫人已道:“朝廷只惦记着众商贾的税赋,若真要对宫粉行决议者,并无其人。”

师嘉却不以为然:“‘凝脂坊’因何在京中独领风骚?只因大农令郑当时的夫人孔氏是‘凝脂坊’的旁系姑母,郑大人虽清廉,却是个妻管严,孔夫人说好的,自然不敢违拗,那‘凝脂坊’方可扶摇直上,如日中天。”

她一句“妻管严”叫朱氏骇笑,此人言辞新奇,心思缜密,确是极有意思之人。“你是想去贿赂孔夫人?”

师嘉摇头:“不,贿赂有何用?犯法不说,自讨苦吃才是。银子能办之事,人人做得。想必朱家也不曾有过这样打算。”

二夫人颔首,听她说下去:“孔夫人固然是个重要角色,但有一人发话,才真正可令京中各位官家夫人改变心意,转购‘香衣寨’的脂粉香膏。”

“谁?”

师嘉一字一句道:“当今天子的二姐,阳信公主!”

朱默娘唇瓣微张,与二夫人面面相觑,半饷,笑着摇头:“师姑娘说得轻易,吾等卑微之极,莫说京中贵胄,便是百姓之家,也不见得愿听我们半句,这皇家千金,岂是随意可见?”

“姑娘说得不错。往日里自然见不得,但若是为了自身性命之故,公主怎不愿见?公主府私设的乐坊堪称京中之最,舞姬讴者上千,个个色艺双馨,是众逐乐坊竞相效法的榜样,若能让公主钦点‘香衣寨’为公主府独家供应脂粉商户,可不比我们去外间做多少功夫来得更好?”

这方法自然是上乘!若能打开公主府大门,莫说京都,怕也可以名扬天下了!二夫人心中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问:“师姑娘打算如何做?”

“如今紧要之事,是把握时机。天下武功,为快不破。我知百行中人人皆有秘诀,然而,与其攥紧不放,不如公开示人,这样争斗当然更为激烈,却可促使我们加速发展。若二夫人信得过我,请千万记得,不可等到廷尉司上门抄查,当廷尉司查第一家胭脂作坊时,‘香衣寨’必须马上发出告示,广邀女客到坊中观看朱家制粉经过,即可受赠一盒脂粉。其次,想赢游戏,便须成为制定游戏规则之人!我这儿有一份宫粉行商贾必遵循之法,请二夫人往夏侯府求见阳信公主,将此法呈上,公主过目之后,必定会提拔‘香衣寨’成为京中宫粉行之首。”

二夫人接过那份白帛,细细观看,良久,叹出一口大气,将白帛转交朱默娘,道:“想不到姑娘如此年纪,却对宫粉行有这般认识,我等世代作此行当,竟不及姑娘一分,实在惭愧!姑娘帛文所书,每一项自都是为百姓造福。但要较真起来,只怕宫粉行中无人可及。况且‘香衣寨’如今仅剩一间小作坊与两个铺子,要如姑娘所求,十年之内也不知能否做到。”

“‘香衣寨’确是力量单薄,但京中脂粉作坊散乱无章,却正可为我们所用。”师嘉清空房中书案,以几只陶杯摆出一副沙盘,“朱家作坊虽小,所幸五脏俱全,可用来调试新式香膏脂粉。至于沿产,则交由其他作坊便可。夫人会问,其他作坊怎肯为我所用?毒脂案一出,京中泰半作坊便不能再生存,届时,只要我们出少许资金,即可将他们归为己用,一半由他们自负盈亏,一半成为朱家产业,何愁不能做到?其次,朱家作坊中有一人可提拔重用,那钱敬徳老先生制脂手艺妙绝,但因木讷不善言辞,一直不为外人所知。若无此人,朱家纵有雄心壮志亦不能得。夫人若能许他重任及一份家业,钱老便终身是我朱家之人,外人再不能动他。”

说话间,朱墨已回至房中,见她们几人围在书案旁深谈,师嘉所言有理有据,叫家中两位肩负重任之人神往。不禁心有戚戚,想自己从不曾为祖业贡献半分力量,这师嘉或可代他尽孝。

“我们铺子里只得十来个仆人,因着这些年‘香衣寨’全无渐长,人心涣散,实在苦于调教。再者,若要扩充,人从何处来?”

“铺中众人不过稍事训诫便可启用,这些人跟着朱家已有不少时日,知根知底,可做来日派遣之用。尤其是滕、王两位主柜各有所长,人也可靠,可赋予她们更大担当。至于人员方面,我已在坊间看中数人,夫人可唤来见见。”

二夫人到此时,已是感慨万千。当下起身对着师嘉躬身长长施了一礼:“今日听师姑娘数言,当真是受益匪浅!未知姑娘可愿屈尊,任‘香衣寨’的三主柜,襄助我朱家?”

朱墨在一旁听得,上前道:“二娘,师嘉原是南越人,家中也是宫粉行中佼佼者,只因父兄遇难,与子牛相依为命。还请二娘善待他二人!”

朱默娘笑着看着自家兄长,丝毫不曾掩饰眼眸中揶揄之色,师嘉见得,只道:“公子墨乐善好施,心地仁善,早前多次相助我们,‘香衣寨’本也是我所愿,来日请二夫人多多指教!”

此后几日,“香衣寨”上下忙着依师嘉之法整顿坊中材料,“香衣寨”两个铺子中十来个负责买卖的侍女转交师嘉训练,分成两纵对练语术。而那日在汲府被逐之后,汲夫人一句“你仍是我府中之人”,命她每日必到。所幸汲黯并不常回府,也就未曾忧心。

廷尉司处多日来并无动静,师嘉只觉如暴风雨前夕,丝毫不敢放松,人在汲言娘处,心思却时时思忖如何应对。她虽自幼见惯族中长辈如何操持运营,但到了自己身上,难免谨慎行事,恐有错漏。

那一日在汲府,汲夫人正将李家送来的礼物交予言娘过目,仔细叮咛为人妻之道,师嘉坐在一旁,看她们母女倾谈。有片刻错觉,似已回到家中,母亲温言相询时也是这般情景。

“……我并非在意李家待我如何,只是娘亲,我一出嫁,这家中便无人陪你,爹爹又镇日不搭理你,你日子岂非更加难过?”

汲夫人闻言,面色骤沉,娇喝:“你胡说什么?”

汲言娘从未见得母亲生气,有些惊住,唇瓣紧抿,不敢再说。一转眼瞥见师嘉眼眶泛红,忙道:“姐姐,你怎么了?”

师嘉眨眼,微微笑起,柔声道:“我见夫人爱你,念及家中亲人,心中感慨罢了。小姐出嫁在即,夫人不舍,本是难免。到底去了夫家,彼处无一人贴心相随,是好是坏,都是未知之数。夫人用心良苦,小姐千万谨记。”

汲夫人听得这一句,伸手去握师嘉手腕,将她拉至身旁,拥住她肩膀:“言儿倘若能有你一半体贴之心便好了。师嘉,你虽到我府中时日尚浅,但我见你为人正直,温柔善良,喜爱之情我不说你应当晓得。”

肩上手掌温存暖和,在这冬日里叫她缱绻眷慕。师嘉颔首,需极力强忍才不致泪水坠落。

汲言娘趋上前,揽着她腰身,笑意盎然:“我早视你如亲姐姐,我娘爱你如爱我一般,此处便是你家,往后你我二人相称,不可小姐小姐地叫我,我要你唤我言娘。”

师嘉笑,哪里敢越界。但汲夫人已脱下自己腕上玉镯,套落师嘉手上:“言娘所说,便是我肺腑之言,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汲家之人,可好?”

这一惊可不小。她心思缜密,思虑繁多,莫说别的,归途在即,她若一日消失不见,又该如何与她们交代?当即双手交摆,连连退后:“夫人,不可!不可!”

汲夫人不答,只沉静看着她。师嘉心惊,深吸口气,缓声道:“夫人,我只是一介商贾,本不敢高攀,夫人与小姐厚爱,师嘉万分感激,只是,这镯子贵重,我确不敢受!望夫人莫要折煞我了!”

汲言娘笑意更深,娇笑道:“娘,姐姐从来就不戴这些,你何必为难她?”

汲夫人眸光骤闪,有稍纵即逝的怒意,师嘉惊惧,以为自己看错。留心细看,那姣好面容之上何来嗔怒?听汲夫人道:“也罢。我也不为难你。只是言娘出嫁在即,这些时日便由你陪她……”

“喏!”师嘉松出一口气,适逢外间侍女来唤:“师姑娘!”

时候不早,她也该回去了。当下躬身告辞,出了院子,见得吴子牛,她才长舒一声,到这时,方能细细品味适才那个眼色。身后有脚步声奔近,是严管家:“师姑娘,夫人交代下来,往后皆由府中軿车送你回去。”

哇!这倒是极好之事!可真为她省下不少时间!

吴子牛与车夫在外间驾车,她躲在小小方寸之中,坐看京都景致。不知为何,脑海中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闪现。口中默念几遍,却忍不住笑。只因此刻的京都,已是初冬,京中百花凋败,枝叶零落,与这诗句俨然两个极端。然而,她却能感受这份畅快。

眼前的东大街繁华喧嚣,商户遍地,宾客盈门,真可谓黄金遍地,若能借朱家一展所长,也不枉她到此一游!只是,那二人到底现在何处?是生是死,几时才能得见?

她心中念想纷繁复杂,冷不防听得外头“嘭”一声震响,有马匹嘶鸣。軿车骤然巨震,未及深思,车子飞纵而出,一股猛力拽得她跌撞在车厢之上,太突然,惊得她尖声叫嚣。

却不知为何,车子嘎然顿住,她尚且还在惊魂未定天旋地转,听外边人群扰攘,有人惊呼:“马!马!……马竟死了!”

上一章 第六章 柔情难自解 祸根暗伏 往生诀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八章 恨莫初相逢 痴心错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