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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情仇随逝水 孽债难消

往生诀

茂桑手中分明抱着一只右腿,并无不妥。可是,他无论如何,却无法将分肢装回躯体,一时间,惊惶恐惧,放声啼哭。

百戏中的分身法有许多种。大刀砍下,鲜血淋漓是最常见的。施术者,大多都在表演时交换使用真假刀具,用些鸡血鸭血制造恐怖场面。而《剑侠传·三十三剑客》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偷桃》中对神仙索的记载,也涉及了一部分表演者肢体分解的内容:表演者将绳丢向半空,绳索垂直上升,直入云霄,由一小儿攀上绳去,戏言去窃王母仙桃,大半天不曾归来,表演者便取出大刀,在天空乱砍一通,天空立时跌下血肉模糊的躯体,再由他将这些肢体收入袋中,片刻之后,那袋中蹦出那小儿,笑嘻嘻呈上仙桃。这一种,细究起来,有人说是集体催眠术,也有说是空中本就悬着一根细绳,绳索抛上去自然得以缚住尔尔。余以为,这大概也是采用了移形幻影法,小孩攀上半空采集日间光华借以隐身,再将原本备好的肢体掷下,尔后趁众人注意力转移至残肢时藏入袋内,等表演者将肢体丢入袋中时,他再跳出来,以制造惊喜。这种幻术,都很好地遵循了百戏的规则。一开始以虚代实,给你看一些真实的物件,让你信以为真,其次,再用普通的东西,做出令人叹为观止的表演,观众都想从中找出破绽,却绝无法寻得。最后,在惊叹之余,留些悬念,猜不透,放不下,此乃化腐朽为神奇。但究根到底,都不过是障眼法!

话说回来,茂桑在台上痛哭,昊天自然也不好受,技法被破,尴尬在所难免,但此时若不速速将茂桑肢体拼回,难保会有性命之虞。当即,望向师父,盼他出手相救。

可是,台下席间的胡甲年却不见半点紧张,悠然自得喝着茶水。身旁高琼见他毫不在意,忧心茂桑身体,又不知胡甲年有何对策,只惊得一身冷汗淋漓。

“仲生!”竟是黎成昌开口,“莫要伤及孩子!”

那先前上台汲取白绸中瀑布水源的少年应声自一棵树上跃下,手中捧一只与茂桑一样缺了右腿的蛤蟆,立在台下,凝神默念咒语,忽听胡甲年笑道:“如此雕虫小技,怎劳令徒费神?”

诸人莫不是错愕,只见胡甲年飞身跃上台去,展开偌大一幕黑布,在茂桑身前掠过,这一晃眼功夫,稚儿哭声即止,那原本立于台上悲声哭泣的小儿已笑嘻嘻站着,双足完好无损,并无异样。

黎成昌怎料得他施展这样手法,面色骤变,起身低喝:“师兄!”

外人哪里知道有什么不妥,只道胡甲年坏了规矩,由徒弟施展的戏法,怎能由师父出手相助。但胡甲年拍拍昊天肩膀,自台上跃下,扬声道:“昊天,继续!”

黎成昌伫立着,瞪着回到席间的胡甲年,对方笑意自在,根本不理会他怒目相视。黎世昌并不懂得内中乾坤,拉着弟弟手臂,将他拽得坐下。

昊天回身去看茂桑,只觉他与适才略有些不同,当下去牵他手臂,才一碰,那手臂“啪”一声坠下,那么突兀,惊得他双手去接,再看时,方知那是一只木偶臂膀。

如此,才知原来师父已将茂桑变走,眼前这个不过是一个与茂桑相同模样的偶人。一颗心放下来,笑着绕向另一边,去掰下另一只手,丢入台下人群中,引得众人惊呼:“原来适才那个是个木人?”

“胡先生神技,竟能叫木人行走言笑!”

没有人看见黎成昌铁青面色,双拳紧握于膝,望实了台上缺了双臂的偶人。那昊天掷出木偶双臂,此刻一双手抱住偶人头部,待要奋力拔出,黎成昌再抑不住,纵声怒喝:“住手!”

这一声喝,叫满场静寂下来。人人看着黎成昌奔上台去,一把推开昊天,护住那人偶,沉声道:“我输了!”

莫说这揽月坊中观者如云,当场哗然,便是他兄长黎世昌,也自席上跳起:“成昌!你疯了!”

黎成昌全不理会,急急喝令徒儿:“仲生、素女,把那两只手臂取来!”

台下,高琼也是立时明白,望住身侧面带微笑的夫君,这燥热夏夜里,竟觉如身坠寒窖。

少顷,黎成昌抱着拼凑完整的人偶跃下台,行至高琼面前,轻声道:“你速速回去,看孩子可还好。”

高琼颤着双手去接,那人偶才跌入怀中,泪水已禁不住坠落。心中仍然有期盼,对胡甲年道:“我们回去罢!”

怎知胡甲年根本不看她,只对黎成昌道:“如此三局两胜,未免太轻易了些,你我还未真正较量,怎可算数?”

黎成昌家境富裕殷实,又不必与人争执攀比,心境豁达坦然,输赢在他看来,不过尔尔,纵然十年之前胡甲年胜了他,伤了他自尊,时日一长,便不愿再去计较。今日之事,原也只想着公正较量,却未料到胡甲年为一场胜负竟伤及稚儿性命。因着那是人家徒儿,轮不得他开口,心中惟有噎着气愤难平。又见高琼满眶泪水掉头离去,颇有恻然之意,不觉思及师嘉,那个明媚丽人,胸中生出一丝甜蜜。暗暗感慨自忖,假若是他,定不会叫心爱之人有半分委屈不悦。他从不曾历经情爱,骤生情愫,便也查知外人辛酸恋慕之意,这当下五味陈杂,念想纷乱,想着胜了负了又能如何,怎及得美人娇颜上一分笑靥。一时半刻之间,恨不能了结了这恼人的十年之约,容他飞奔了去到师嘉面前,细诉这三日离别之苦。因而,任那胡甲年再如何咄咄逼人,也不能叫他在意些许,只道:“师兄,今日胜负已分,我甘拜下风,前尘往事,望你莫……”

胡甲年听得他自愿认输,却并未开心,截断了他的话:“适才不过徒儿们戏耍罢了,你我十年修炼所得未曾显露,何来胜负已分?”

黎成昌只道:“今夜原只论及自身技艺修为,如今师兄连胜两场,我也不便献丑人前。师兄想要我何种技法,我一一奉上便是。眼下那孩子符咒未解,生死未卜……”

胡甲年哪里领情,冷声喝断:“谁要你的劳什子技法,难不成我这十年修炼,还及不得你?少废话,速速上台去罢。”

黎成昌见他执意,知今日若无结果,这师兄是绝不会罢休了。便也不再劝,踏上台去。胡甲年为着卖弄,手中黑幕甩手展开,再现身时,人已在台上。

席中人人见得主角上场,莫不是翘首以待,盼真正高手过招。胡甲年手中黑幕略抖,亦无何物所持,那黑布冉冉而立,渐展渐宽,已而足有数丈,垂在台中。那幕黑布偌大更超原先白绸,黝黑暗沉似有遮天蔽地之势,看仔细些,又如一团团黑雾凝集与布上,雾气蒸腾渐欲弥漫而出。揽月坊中原本灯烛辉耀如昼,如今竟自晦暗阴郁下去,四周里风势骤起,叫人森然悚栗。

黎成昌骤见这幅黑布,已知这十年之后的师兄不可小觑,也不知这十年,他都修了何种作为。

“今夜京中贵胄百姓俱在此,还请诸位做个见证,容胡某献一手幻术,亦诉一段过往旧事。”胡甲年向着众人躬身拱手道:“今日本是九九重阳登高以求长寿之日,本不该扫诸位兴致,设阴晦不吉之状,奈何吾等冤屈受苦多年,时至今日方得诉清。”

台下黎世昌听得此言,虽不明其意,心中已知不妥,眼见台上胞弟神态自若,浑然不觉异样,他护弟情深,忿然而起,扬声道:“既是技艺相拼,便该堂堂正正展露出来,胡先生唠唠叨叨说些个莫名之事,可是要耍弄了诸位宾客?”

胡甲年闻言,只冷声哼哼。黎成昌却笑道:“兄长莫急,我问心无愧,又何须怕些什么?师兄既有委屈,便由他说上一说,不妨。”

那一边,胡甲年忽昂首一声长啸,啸声未毕,黑幕之上霎时浮现一座府署,殿宇巍然环合,仪卫森然罗列,在那黑雾之间,隐隐烁烁一块匾额,宛若上书“幽冥界”。这一看不打紧,人群之内已有人惊呼:“鬼!这是地界!”

也有人大怒,起身喝止:“大胆!竟敢在天子脚下做此等幽阴之事!”

胡甲年笑,摇首问:“这倒奇了!怎地便容黎氏引天仙女子下凡,不许我请离世之人?”

那人哑然。有人不信邪,想转至黑布之后看个究竟,方才移步,那一众解官俱随之转向,瞳孔眼眸莫不盯住诸人,一个个高都丈余,影迹悠长,眉目魁梧岸然,慑人心魄。片刻里,厅中所有人噤若寒蝉,莫敢动弹。

殿堂中有人喝问:“今日是谁请见?所为何事?”

胡甲年略整衣冠,上前沉声道:“凡间俗子胡甲年拜请神君,许吾等今日得见先师高公云佐!”

黎成昌不想他竟牵扯上一早过世的师父,眉心一蹙。

当下,不知何处起的风,在台下四角回旋,卷起落叶衣裾,正值乌云闭月,四下里渗出阴寒之气,人人惊惶,却见黑布中雾气散开,有影像浮现,是一长髯老者缓步上前,只听老者道:“神君召唤老朽,未知何故?”

胡甲年三步并作两步奔去,长身一揖:“师父在上,不孝徒儿甲年泣拜!”

黎世昌看不得胡甲年这样装神弄鬼,怒不可遏,随手握住一盏油灯,掷向台上黑布。只这一下,殿内忽而一道闪电直劈而出,几乎便击中黎世昌印堂,若不是他滚地避过,恐怕也伤及性命了。

黎成昌见胡甲年手段辛辣,几次三番累及旁人,心中警觉,想来今夜绝非过招那么简单。思虑再三,又觉自己并无做过什么违心之事,哪里管他生些什么事端。

胡甲年转头来看他,嘴角一抹笑意更是瘆人:“师弟,见了师父也不来拜?”

那不过是个影子,遑论真假与否,皆是幻术。黎成昌负手而立,看着胡甲年道:“若真是师父,不如请师父前行几步来见?”

话音未落,台下已有人咋呼,黎成昌忙转头去看,那原先影影绰绰的雾气当真挣脱了黑布,漂浮而下,直扑他面庞,未及设防,已被一股阴风罩拂。黎成昌为着自卫,双掌交合摩挲,燃起一簇火花,火光炽盛,立时便将那黑雾逼退数步。

有声震耳怒喝:“不孝徒黎成昌,毒死为师在前,今日竟欲以真火焚毁为师魂魄!”

如此欲加之罪,直惊得黎氏兄弟面色大变,旁人闻得恶语,皆知不妙,纷纷离席退开,恐受连累。

那黑雾扬声:“想为师当年病重之时,你一再逼我交出《幽冥经》,见我不肯,竟不惜痛下狠手,施以毒药。若非甲年遵我之命,恪守此经,怎能叫我今日重现人间,再诉冤屈!”

任黎成昌再沉静,也经不得这样一再恫吓,虽说幻术之法他一早勘破,但这无中生出的横加罪责实在离奇,简直是要将他置于死地之状!忙扬声喝道:“师兄!你莫胡说!什么《幽冥经》我从未听说,师父待我至亲,我何需胁迫毒害师父!”

那黑影仍在说:“十年之前的事你自然是不记得了。但那加了三分草乌的药汤,是你亲手喂我喝下,我是至死方知啊!”

黎成昌惊愤交迸,胸口热血上涌,全身有如火烤。他平日里与人和善,便是十年前输给了胡甲年,也不曾有半点怨恨,只道是自己修为不够,不为师父所爱,方不能习得腹语秘术。可如今突遭胡甲年无故罗织罪名投诸在他身上,简直如晴天霹雳,一时之间哪能辩白,又急又气之下,掌心焰火愈发炽盛,燃成一具火球,直扑那簇黑影而去。

那黑影不避不退,竟立时幻化成一团蓝焰,与火球相撞,只听轰然巨响,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劲道,那蓝焰穿透火球,扑入黎成昌怀中。

四下里只听得一声惨叫,黎成昌整个人自台上跌下。那蓝火一触及人衣饰布料,立时燃起,虽未感热度,但渗入极快,须臾已在黎成昌头面之上扩散开来,浸润入他肌理。众人只觉心惊胆战,浑然不知如何相救。是黎世昌骨肉至亲之情,奋身上去相救,可叫他手足无措的,是那火却一早消失不着边际,惟黎成昌痛嚎之声响彻整个揽月坊。

众人眼睁睁看着黎成昌脸容如蜡消融,片刻之间已是面目全非,那惊怖之状惨不忍睹,直叫观者痛呼,此生难忘。

这会儿,惟有一人欢心畅快。胡甲年站在台上,径自鼓掌大笑:“黎成昌,时至今日,方叫你知晓谁才是天下第一!十年之前是我,十年之后,依然还是我!任你天纵英才,又能如何?你违背师命在前,重伤我在后,今日,也叫你尝一尝我当日之苦,方不令师父苦心白费!”

黎世昌护紧胞弟,无力相救,已痛入心扉。此时听得胡甲年的话,更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此时席中有相熟府衙官吏,喝令了侍卫下人,将这高台团团围住,要拿下胡甲年。可胡甲年衣袖一挥,投身黑布之内,刹时间厅中所有灯烛俱灭,等人点亮了油灯再看,连同那黑布,哪里还有他的人影。

揽月坊中接连巨变,这边厢师嘉与吴子牛坐在胡氏老宅院子里,斟着自集市中沽回的菊花酒,品着菊花糕,只道胡甲年与黎成昌谁胜谁负,都是她的师父,不去观战,便不必多担一份心。

二人正喝饱吃足之时,忽听外间扰攘,大门被推开来,众弟子拥着高琼奔进来,诸人面上都是悲戚莫名,师嘉与吴子牛只道胡甲年已输,面面相觑,也不敢怠慢,奔上前相助。

等进了前厅,见高琼将怀中小儿放于案上,只见茂桑双目紧闭,面如金箔,也不知因何而致,是昊天颤声一句:“师娘,桑儿可还拼凑得上?”

什么?师嘉被这句话吓得不轻,再凝神看去,方觉茂桑肢体离散,其状可怖。当下双脚绵软,径自跌坐下去。

高琼双手结环,在半空划了一副符咒,口中喃喃,祷祝于茂桑身上,然而,大半饷地,仍是手是手,脚是脚,根本不曾合拢。

昊天心焦,泪盈于睫,一转头见了师嘉,也顾不得礼数,一把将她拽起,喝道:“你既随黎成昌学艺,应知他诀窍所在,快,想想法子救茂桑!”

师嘉还想问不过一场比试,怎会闹出人命,但这会儿也知不是时候,忙立于案前,凝神起誓。这一次,茂桑的右脚渐渐愈合,高琼松出口气,感激地望向师嘉:“甲年没有看错人,你确有天赋!”

且慢开心,茂桑一双手臂并未依誓聚起。师嘉心头一紧,一再默诵,仍不见凑效。昊天亟不可待,不住催促:“你快点,时辰一过,茂桑便废了!”

可是,直至师嘉满额汗液,一切如故。高琼心有所感,握住她肩膀:“不是你的错,茂桑双臂非成昌所致,你自然不知秘诀。”

昊天不解:“师娘,我也试过,为何仍做不到?”

高琼双唇不可自抑地颤抖,似有难言之事,静默多时,终道:“是你师父所致,口诀只他一人知道,故此,我们不可逆转。”

众人一时半刻仍听不明白,师嘉斗胆,问:“不过一句咒语,胡先生为何不替茂桑解了?”

高琼面色灰败,只跪伏于地,将茂桑揽入怀中,埋首在他身上,默默垂泪。众徒忧心茂桑伤势,又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更猜不透为何如此轻易之事,竟无人使得?

师嘉见形势危急,懒得理会身份戒律,倾身去问:“夫人,你随胡先生多年,先生所会技法,你自当晓得一二,怎的竟也不能解救?”

高琼抬起头,忽而惨笑,竟道:“我所会的,不过是先父所教。这十年来,他镇日里修学何物,我从不得窥看。你说,我如何解?”

师嘉瞠目结舌,竟不知胡甲年待高琼如此。夫妻之间,本不该有何隐瞒,而且修学之事,自当互通有无,共同进步才对。仍待要问,但外头骤闻呼喝声逼近,不知自何处涌入一群皂隶,长鞭掷地,喝:“胡甲年何在?速速将他交出!”

对方凶神恶煞,众人惶惑,面面相觑,也不晓得发生何事。高琼到底是主母,上前应话:“夫君在揽月坊中未归,官人未知有何要事?”

为首的冷哼一声:“胡氏居心叵测,污蔑黎二公子杀人,又重伤了黎二公子,害得他活生生毁了一张容貌,若非胡氏施了幻术逃脱,我等一早将他扣押,何须跑到此处?”

一众人等莫不是惊愕,高琼骤闻噩耗,只觉天旋地转,哪里还站得住,当场昏厥过去。

待高琼幽幽醒来时,众人已在右内史狱中。师嘉陪在她身侧,见她醒来,忙将她扶起,轻声将来龙去脉说与她知:“夫人,听闻胡先生当众重伤黎成昌,现在所去无踪。永安渠老宅被封,所有徒儿因难脱干系,亦全被囚起。如今众人惶惶无依,惟盼夫人主持大局,请夫人万万坚持下去,共商对策。”

高琼听得,悲从中来,握住师嘉的手,哭出声来:“我如今身陷囹圄,还能如何主持大局?我从不曾得知他竟有害成昌之心......你看他收留多少孤苦稚儿,平日里便是自己吃得少些,用得差些,都要哄着孩子们,今日,今日这般,却是为何?”

师嘉也是想破了头,都不知从何理起。只知如今困在牢里,须速速寻求脱身之法才好。“夫人,胡先生与黎成昌师兄弟之间,到底有何恩怨?十年之前,到底发生何事?若只是一场竞技,何至于毁了对方容貌这样严重?是什么深仇大恨致使先生下此狠手?”

高琼只是一味哭着,任师嘉问也好,求也罢,一字都答不出。

师嘉看着她,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忽而想起狱卒谈及比试时细节,忙问:“夫人,胡先生说当年令尊乃黎成昌毒害,可是真的?”

这一次,高琼怔住,抬头瞪住师嘉。

师嘉又问:“胡先生伤黎成昌之时,说当年黎成昌为了谋夺令尊《幽冥经》方下的毒手。可胡先生在台上所使,便是幽冥地界,可通鬼神,又是以鬼火伤了黎成昌。此中,可有误会?”

“他大概筹谋这一日已久,我竟全不知情。”高琼沉寂,半饷,才道:“《幽冥经》是先祖一生所成,因其施术之时需耗施咒人阳寿,乃极阴损之事,连先父也不得修习。不想竟被甲年窥知,谋夺了去。他为做天下第一,竟不惜以命相搏,此等损人不利己之事,也只得他才会做了。”

师嘉本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亲耳听闻,仍觉惊悚异常。但是,相较之下,人心却可比幽冥之物更诡谲莫测,阴狠百倍。“夫人可知先生去处?”

高琼叹息,轻声道:“甲年此生最留恋之处,想来也只得那里了。”

仍是回到胡氏老宅,众人由数名皂隶差役押着,手脚缚着镣铐,蹒跚而行。高琼入得宅中,便直奔后院厢房。师嘉紧随其后,见她进了房中。此时正值秋日午后,晴空万里,那屋内光线充足,房中一览无遗,何来胡甲年身......影!

那数名差役还待喝令高琼,被师嘉扬手制止,暗暗指住地上一个光斑,那几人喉间俱“咯”一声,下意识大退一步。

只见高琼上得前去,双手凌空环抱,喃喃自语。不多时,渐渐看得一个身形显露,确是胡甲年不错。但仅一夜功夫,他竟如老叟,发丝尽白,面上褶皱下垂,瘢痕愈甚。

“我死期已届,本盼着一人老去便是,你来作甚。”胡甲年冷冷说着,此时的他,连声线都已嘶哑。

高琼却只笑着,偎在他肩上:“你知我素来最怕一人,若你不在之处,我决计不会去的。”

“你知我修炼《幽冥经》,也不恨我?”

高琼默默摇头,柔声道:“你喜欢之事,我亦不会拦你,莫说是今日才知,便是从前,只要你说一声,我双手奉上又如何?”

到这时,胡甲年眸中才现出一丝笑意,但也只一瞬,又将高琼推开:“你不知我都做了何事,若知了,你定不会原谅我。”

“过往如何,说来又有何用?”高琼轻抚他肩膀,“你我时日无多,不如好好商议后事罢。”

师嘉听得此话,径自错愕,那房中胡甲年亦要喝她胡言,却不防她扯下头上发簪,立时插入自己胸中。师嘉只听得自己尖叫,一双脚不能自己,飞奔了进去,身后脚步声纷沓而至,众徒儿皆被眼前境况惊得面无人色,跪跌在地。“师娘!”

师嘉只见高琼胸口血渍蔓延,心知不妙,回身推了吴子牛:“快!去请那公子墨来!”

外间差役这时也没了主意,见吴子牛奔出高呼救人,忙拆解了他的镣铐,放他离去。

胡甲年哪里想得到高琼竟一心寻死,那发簪足有三四寸长,如今尽没入胸,怕已回天乏术。不禁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潸然泪下,痛声悲呼:“不!琼娘!”

高琼却是柔情百转,望实了他:“我自出娘胎,便是你周到呵护我至今,你我曾有盟誓,今生富贵同享,共患贫贱。我一心想为你延绵子嗣,奈何修习高絙之时身受重创,不得生育。此乃我今生至痛。我知你视成昌为劲敌,可你却不知,你在我心中早已是天下第一。”

胡甲年呜咽悲泣:“这一句,你从不曾与我说过。”

高琼埋首在他胸前,声线渐弱:“今日也不迟。”

师嘉亲眼目睹高琼殉情,他夫妇二人往日里恩情蜜意,与人和善,何至一场决斗,便使得天人永别?当下悲从中来,心神俱裂。

“迟了!太迟了!”胡甲年泪水纵横,越说越痛:“你不知,是我侍候师父之时,见了《幽冥经》,从此为之所系,不能自已。我多次求师父授我此经,师父拒不肯受,我一怒之下,方才在药中下毒,师父一死,我又窃了经法修炼。如此,还不够,我更将师父魂魄锁起,修炼五瞳神法,令师父为我所驱使。我做这些,不过都是为了天下第一的名号。可如今,天下第一又如何?我一日老甚一年,便是昨日,已届我性命之界,经法反噬,我所应得!可是,琼娘,你又何辜!”

师嘉看着他怀里的人,现下高琼知与不知,都不重要了。此时的她,已经了无气息,只是临死之时,仍紧握胡甲年衣襟,至死不放!

外间的差役踏进来,手执铁链要来锁胡甲年。师嘉只听得一声沉喝:“出去!”未及抬头,已见胡甲年胸前蓝光耀目,有火势燃起。这一惊,肩上已被人扣住,身后昊天低吼:“快走!”

那簇蓝色火光并无温度,火势亦未蔓延,却已将胡氏夫妇卷起,二人如燃烧的蜡烛,滚滚化做溶液,那些溶液自榻上流淌而下,所及之处,将地面蚀出一个坑洞。师嘉惊骇,逃至屋外,只片刻之间,那间小屋已轰然倒塌,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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