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头顶日光渐盛,映出身前一束七彩光芒,犹如云虹之气,师嘉心有所感,侧行一步,恰见黎成昌隐身在那云气之后,对着她微笑。
“姑娘好悟性!”他衣袖轻拂,云雾散去,现出真身。
京城中卧虎藏龙,师嘉心中钦佩之至,抱拳于胸,对着黎成昌长身一揖:“先生绝技,师嘉得见,当真三生有幸!”
黎成昌扶住她手臂,示意她起身,只道:“姑娘若愿学,黎某将诀窍说与你知,又有何妨?”
有这等好事?师嘉又惊又喜,她与他素昧平生,相识不过半个时辰,对方因何这般厚礼?
“我辈中人修习幻术,只讲机缘悟性,姑娘聪颖灵慧,一点即通,正是移形变化最好人选。随我学这‘移形幻影’的,至今只得一个徒儿,但那孩子修学多年,仍时时现出马脚。以姑娘资质,不多时定可在黎某之上。”
好听之话,人人爱听。师嘉亦不能例外,幻术本身神秘诡异,诱人探究,更何况是隐身之术。这些,莫说是此间,便是在她家乡,早是失传之学,若她学得,有朝一日寻得归途,到了兄友面前,当真可好好炫耀一番!
“黎先生愿将此绝学传予师嘉,师嘉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不知要师嘉如何做,方可拜师?”
黎成昌笑:“我从未想过收你为徒……”
师嘉又是一怔。
黎成昌见她笑意凝滞,忙道:“你莫误会!你既已随我师兄修学,虽未正式拜师,却已有师徒之实。我伎人门中最忌异师而学,此乃逆师大罪。故此,我不能收你为徒。但我许你之言,一定办到,决不食言。”
师嘉眉头紧蹙,什么异师而学,什么逆师大罪?若真如此,她一早不知犯下多大罪孽。
“每日清晨,我在揽月坊中等你,每日两个时辰,我将我所学技艺,一一传授予你。你若信不过我,也可让这兄弟一同作陪,他喜欢什么,我一并授与他。你看如何?”
这人言辞真诚,叫师嘉感动。可是,天上当真有金砖掉下来?
此后数日,师嘉与吴子牛借口避开胡氏,到揽月坊向黎成昌研习移形幻影之术。所幸胡氏忙于四处献艺,方叫他们得以逃脱。
黎成昌的宅子在揽月坊中方位最佳亦最为僻静。师嘉与吴子牛每日由后门进出,那大半月中,竟全无一人知晓。
“移形幻影术秘诀在于净心,起心动念不得参入半点杂质,故此讲究修习之人必须行端品正,学成之后更不得做不轨之事,否则,一旦动用此术,必遭天谴。”
“此术分为两种,一种为障眼术,乃调集天际七彩光华以遮人耳目;另一种,则是借物隐身,即化自身身形嵌入物体以遁形,此术较前者更高明不知几许。”
每一日,师嘉莫不是求知若渴,先前那段时日尚且心气郁结,苦于归途无觅,可今时,却觉得到此处是上天赐予她最好之事!不过几日,她已可随心所欲隐身遁形。黎氏讲学简明扼要,不似胡氏隐晦,故而虽是高深之法,说破了诀窍,却再容易不过。
渐渐,师嘉与吴子牛逗留在揽月坊中时辰渐长,黎成昌每每见得师嘉潜心学艺,欢喜日盛,私心以为世间真有比翼双飞之事,什么十年之约,一早抛诸脑后,不管不顾了。
院中清净,外界却已鼎沸多时。胡甲年与黎成昌师兄弟十年前如何斗法如何胜负不知为何竟传遍京城,人人皆知十年之约将至,相邀重阳之日前往观战。
而这场十年之约对于兄长黎世昌来说,年月虽久,却未或忘。黎成昌性情温驯谦和,自小不问世事,诚心学艺,但身为兄长的,这些年来守着偌大一个揽月坊,坊间每日迎来送往,日进千金,若无万般手段,又怎能在这天子脚下成就一番事业?当年胡甲年以腹语术破了黎成昌的口技,令他深受重创之事历历在目。这些年来,他虽忙于揽月坊中事务,但对成昌伎艺修学却极为上心。上至向天下征召伎人异士为他授艺,下至招揽灵慧之人拜他为徒。更莫说是男婚女嫁之事。揽月坊中美人胡姬无数,却从不见黎成昌垂青,年近三十仍未婚配之人,在京中已属少有,更何况家中还是富可敌国的商贾。偏偏他一心向学,心无旁骛,纵使身处逐乐坊中,也不曾思及此事。还以为黎成昌此生怕是要孤身一人了,未曾想,一个胡甲年自边境收留回来的女子却叫他动心了。
自胡甲年踏入京城之时起,他已将其行踪控于掌心,及至将师嘉带入揽月坊时,他已猜知胡甲年心思。起先还骂其卑鄙,但转念一想,十年之约不过是一场伎人间的斗法,若真能促使黎成昌成家立室,岂非更妙?再者胡甲年一个小小伎人,在京中既无人脉,又无名声,而黎成昌早已是京中伎人魁首,任他玩尽手段,也不能成什么大事。如此,只在黎成昌面前嘱咐,问他何日与那女子成婚。
黎成昌听闻,总是付之一笑。一日,见师嘉与吴子牛在院中悬一副白绸,二人喁喁私语,趋上前,听得她道:“子牛,你说,咱们先用五倍子水在绸上画个人像,待水渍晒干人像化去。我在人前施法隐身,由你用皂矾水叫人像现形,外人只觉是我附身于绸上,你说,这样可好玩?”
确是不错的戏法!黎成昌笑,自檐下步出,道:“那画像若能宛转示意,可会更妙?”
师嘉闻言大喜,欢声雀跃:“当真?!黎先生,你当真可做到?”
傍晚彩霞绯红,如抹胭脂映在一张娇媚笑靥之上,黎成昌骤觉胸口气息不稳,需深吸一大口气才能缓和:“我有一副幻形墨砚,不必去调什么恼人的五倍子水或矾水,即可令画中繁花绽放,鸟雀飞舞。明日你来时,我将它转送予你。”
师嘉振臂欢呼,指住那副白绸,回身与黎成昌道:“好,那这副白绸便先悬在这儿,待明日来时,我来画!”
黎成昌笑着颔首。吴子牛在旁轻声提示,师嘉忙望向腕上配饰:“呵!这么晚了?黎先生,我们该回去做饭,明日再见!”言罢,两人俱恭谨躬身告辞。
黎成昌却不舍,只盼能多留她一刻,电光火石间,他道:“你可记得我先前与你说起的,‘香衣寨’大公子朱墨?”
自东大街往西郊行去,一东一西,耗时大半时辰,路途遥远,地处偏僻,直至穿过狭长的村落,黎成昌在一处茅屋前停下,那屋前灯笼辉映,方知已是戌时一刻。师嘉往屋内张望,茅室简陋,与左右邻舍无异,独竹篱之内,是一方小小院落,庭中遍植翠竹,在这夏夜,备感清幽淡雅。内堂有三两村民候着,一穿着布衣的少女提着陶壶,为客人斟上茶水。少女姿色平庸,但胜在热情亲切,那些村民进门时,无不是面容憔悴,疲态尽露,全赖她柔声询问,方才笑出声来。师嘉暗暗称奇,有这样的可人儿相伴,岂不比药材更佳。
此时,听得几声清脆叮当声起,原来屋檐下系着数串贝壳风铃,有趣的是,那风铃一头被一缕细红绳连着,延至后院。铃声会响,也是因那红绳被扯动。少女听得铃声,扶起一位老者,转入后院。师嘉与吴子牛相视一眼,心中所想,自然都是同一个问题。黎成昌将他们的神色看得清楚,笑道:“来,我们进去看看。”
离得近了,已嗅得青草香气,堂中一侧置着一列架子,架上竹筐中摆满各式晒干的草药。少顷,屏风后有人道:“陈伯,您放心,您的脚伤只要用药熬汁,坚持泡上一个月,便能痊愈了。我这就给您开方。美兰,桂枝十钱,麻黄十钱,伸筋草二十钱,紫苏叶十五钱,红花十钱,透骨草三十钱,鲜桑枝三十钱。把药材泡在水中即可,先泡一盏茶的时间,再放到灶上烧开,先熏后泡,一日两次。”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明亮温柔的笑意,落在人心里,有如和煦暖阳,醺人欲醉的春风。
那位陈伯不安:“公子墨,这么多药材熬足一月,老朽何来银子......”
“陈伯,你只管用,待你的脚伤好了,再给我一铢钱就好。”
“啊?这怎么行?”
“公子墨施医赠药,当真是百姓之福!”
未见其人,师嘉唇角已有笑意。黎成昌领着他们,进入后院,美兰正要出来择药,见了黎成昌,忙欠身施礼:“黎先生,您来了!”
那位公子墨正俯首以小刀在竹简上刻下药方,顾不得招呼好友,只匆匆道一句:“黎兄,你稍坐,我忙完再说。”
黎成昌回一声好,示意师嘉与吴子牛先行一旁坐下。这一坐,又便是大半时辰。村民日间劳作,夜里方得空前来求医,竟络绎不绝,有的慕名而来,更多却是那公子墨的相识,曾受他恩惠,得以脱离病痛,便介绍亲朋前来就医。黎成昌怕师嘉等得闷,一边向她介绍这位主子:“这位公子墨,你们莫看他年轻,他三岁便能细数百草药性,五岁时将《诊籍》倒背如流,七岁凭面色断诊,十三岁已挂牌行医。人称‘再世淳于意’。”
淳于意?师嘉对医学并无研究,不解:“我只听过黄帝、扁鹊、华佗,这位淳于意很有名吗?”
美兰在旁边听得,“哧”一声笑出来:“淳于苍公可是世人皆知的良医!他虽出身寒微,却喜医爱药,先后拜名医公孙光、公乘阳庆为师,深得真传。临床诊病,可决嫌疑、定可治、断死生,因而名噪一时,直做到帝王侍医。为使自己专志医术,淳于苍公辞去官职,不营家产,长期行医民间,对各位王侯却不肯趋承。后来富豪权贵罗织罪名,将他送至京城受刑,是他女儿淳于缇萦上书天子,愿以身充官婢,代父受刑。孝义感动天子,方才逃过一死。”
哦!这个故事她倒是有所耳闻,只将人名忘得干净。可师嘉却深不以为然:“我倒认为,淳于公这般做法,的确清高,却有沽名钓誉之嫌。”
师嘉语出惊人,美兰料不到客人竟出言指责她最尊敬的师者,当即放下手中忙活,反问:“这位姑娘,你有何凭据指摘淳于苍公?”
师嘉也不甘示弱,直言不讳:“淳于公不惧权贵,其气节清高,师嘉佩服!然而,‘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曲直有度,方是为人处世之道。为己,淳于公自然无愧,其女儿甘愿代罪,当留芳百世。可是,人生只得一次,倘若孝女因此与生父分离受苦,为父的,亦大半生都要活在遗憾之中!纵得千秋百世的美名,又有何用?再者,佛语有云,众生平等。平民也好,皇孙也罢,并无不同。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在所难免,而医者,本就是争分夺秒只为挽救更多病人的生命。怎能以病人身份高低、贵贱与否区分该不该救?”
她一番话掷地有声,便是黎成昌,也半饷转不过神来。独吴子牛轻轻击掌,表示赞同。她们这边的音量并不高,那公子墨却已停下手中忙活,向他们望来。多年以后,他仍记得初见的这一幕。院中夜风拂面,烛光昏黄,那端坐在石阶中间的女子清丽脱俗,如一株白莲高傲曼妙,虽柔媚娇小,一双如水盈眸却透出果断坚毅,自此,宛若暗夜中独有的一抹光芒,璀璨耀眼,照亮他昏沉晦暗的人生。美兰支吾,还待还击,他已开口:“美兰,我累了,今日到此为止,你代我送客!”
村民们错愕,公子墨也会喊累?“公子墨,我们还没看......”
美兰也道:“公子,您今日才看了几位......”
他微笑:“不妨。今日未看的,由我赠给每人十钱,请刘大夫代为看诊。”
村民们闻言大喜,纷纷致谢。美兰无语到极点:“公子,我们一个月都赚不到二十钱......”但他下了逐客令,她作为下人的,只得执行。
黎成昌起身,笑着摇头:“阿墨,你这可不是在赚钱。”
对方根本不在意,只微微笑着,起身望向他带来的客人:“黎兄,这是你的朋友?”
师嘉与吴子牛忙站起身,也是这时才看清他的样子。他十分年轻英俊,大概只有二十出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温厚柔和。黎成昌一一介绍:“师嘉,吴子牛,我师弟甲年的客人。朱墨,‘香衣寨’的少主。”
他似极不愿听到“香衣寨”几字,摇摇头:“什么少主,黎兄,我倒宁愿你说我是个江湖郎中更好。”
黎成昌对他的态度早已习惯,师嘉却忍不住骇笑。这人该不是武侠小说看多了,放着家中万贯财产不要,偏向往飘渺的江湖。朱墨见她笑着,眸子微微弯起,自卷翘浓密的睫毛中透出狡黠的光芒,他胸口忽的抽搐,如此措不及防,险些岔了气,只得别转了脸不去看她。
院中安静下来,美兰奉上清茶,主客坐下品茗。黎成昌道明来意:“师姑娘与吴兄弟原是边城村民,因匈奴肆虐,逃至京城,如今想在京城寻份工事,暂做立足。阿墨,不知令妹处可还有空缺,能否安排他二人一份差事?”
朱墨笑:“这有何难?莫说是黎兄推荐,店中若能有师姑娘与吴兄弟襄助,亦是朱某人之幸。”
对方言辞诚恳,叫师嘉受宠若惊。商人多奸狡市侩,如他这样淳朴亲切的,她还不曾见过,忙与吴子牛一同起身道谢。朱墨轻轻摆手,道:“朱某听师姑娘适才评价淳于公,颇有些道理。倒不知你如何看待朱某与这医庐,可也是沽名钓誉?”
师嘉尴尬,颊上微热,轻声道:“师嘉不该妄言,还请朱公子见谅。”
黎成昌亦觉对方为难佳人,忙道:“阿墨,我们并无他意,你切莫计较!”
朱墨道:“朱某自幼以淳于公为榜样,以平民为先,克尽厥职,自以为志行高洁。然适才听师姑娘一言,犹如棒喝,令朱某汗颜。姑娘但说无妨。”
他那样率真质朴,无半点造作,倒是存着点游侠的豪爽的味儿。这样的人,若只居于高山流水之间,会是怎样的逍遥自在。师嘉也不推辞,问:“敢问公子,为何放家中高床软枕不享,到这乡间行医?”
黎成昌轻叹一声。
朱墨却不在意,回道:“祖上经营胭脂水粉将近百年,朱某对此女人物件并无半分兴致,倒不如在这村落自在。”
她扬眉,笑:“既是如此,又何妨在意他人评价?”
不过一句,没有答案,却已道尽千言万语,更叫他这些年来一直挣扎愧疚的一颗心换得片刻宁静。当下,便望住身前女子,只觉这世间再无人比她更明白自己心意。如能留她在身旁,当真是妙极之事!
师嘉与吴子牛回到胡氏老宅时,已是亥时三刻。门前两只灯笼,一只烛心燃尽,仅余一只忽明忽灭,映得门口幽暗昏迷。吴子牛推开大门,宅中静寂,众人应已歇下。师嘉长舒口气,蹑手蹑脚往后院柴房行去。冷不防前厅忽而亮堂,油灯高照,现出厅中端坐身影。
他二人如何料得这一出,惊得跳起,怔怔望住那面色森冷的胡甲年。“胡先生!”
是,这老宅前院,独胡甲年在。只听他冷冷问一句:“如今什么时辰?你二人还记得回来?”
师嘉自知不对,忙上前致歉:“先生,我们今日有些要事,未能早归,望先生……”
“是何要事?”胡甲年冷笑,瞅住师嘉:“是在我师弟处习艺,还是去了‘香衣寨’求聘?”
此人竟派人跟踪他们?师嘉心中警铃大响,但到底对方是长辈,不敢造次,垂首聆听训诫。
胡甲年却不打算放过她:“怎么?被我说中了,不敢驳我?你可曾记得答允我何事?我不理会你二人往何处去,做何事,但望你们谨记莫忘为琼娘分担家中事务。如今可好,这大半月来,你们为琼娘做了什么?‘古月斋’中又有谁来操持?这些,原还只是小事,我也不去说你们。但如今,你既在我处学艺,便需知尊师重道,幻化之术还未学成,便异师而就,此乃大忌,难道我师弟不曾与你说起?”
他每一句,并无说错。师嘉无言以对,吴子牛还待开口辩解,被她一把按住,二人默默静立。
这当下,胡甲年痛心疾首,几至恨铁不成钢:“我见你事事计算清楚,聪颖机灵,只道你会明白世间人心险恶,不曾想你竟毫无戒心。我那师弟门下徒儿众多,好端端地,为何非要将所学技艺传授于你?你一个小女子,难道连这些缘由都不明白?日日往那院子跑,来日外人如何看你?”
唉!是!师嘉羞愧至死。只是她自幼如泡在蜜罐中,人人捧着她,哄着她,何曾理会他人眼光想法。那黎成昌身怀绝技,又肯相授,便将他视作学堂里的师者,又关什么恼人的情爱之事?这会儿听得胡甲年训斥,自然晓得确要顾忌。到底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恩宠,现在悬崖勒马,应还来得及!当下应道:“是!师嘉知错了!”
“我罚你二人闭门思过三日。师嘉,你可有话说?”
如此,已是小惩大诫。她怎敢再说:“多谢胡先生教诲。”
胡甲年鼻间轻哼,声线缓和下来:“师嘉,我视你如瑰宝,愿将毕生所学尽传予你,但我辈之中,最重品德,你若三心二意,便是学成了世间绝学,也不过只是一个伎人,须知成大事者,灵性固然重要,勤不可忘。”
师嘉铭心受教,胡氏句句恳切,叫她念及家中严父,鼻头酸涩,低声应道:“是!胡先生教训得是!”
胡甲年看着她半饷,沉沉叹息摇头:“话说回来,你并未正式拜我为师,如今又在我师弟处学艺,我何来资格训斥于你?”
胡氏夫妇对她有再生之恩,平日里待她如亲人,她也从未想过拂逆他二人之意,今日胡甲年把话说得这般重,师嘉心头一紧,眼眶泛红,跪坐在他身前:“此事确是我不对,先生莫要生气,我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吴子牛二话不说,一并相随。胡甲年见他二人态度诚恳,气也消了一半,只道:“你们这几日都做了什么,如实说来,若有半句不实,往后也不必再留在我处,尽早离去罢了。”
师嘉如何敢有半句隐瞒,一五一十,全盘托出。只是,却不见暗夜里,胡氏唇角微微扬起……
三日后的揽月坊,可说是盛况空前,黎成昌早已是京城伎人之首,但胡甲年十年前的腹语术本就在黎成昌之上,乃至今时的“古月斋”亦叫他轻易成了城中新晋伎师,名头正盛,好事者自然期盼两个百戏行中佼佼者的较劲是如何精彩绝伦,连坊间开柜坊者也不放过这等好事,早早放出了博局招赌,论谁输赢。
这几日,师嘉寸步不离老宅,亦不敢再施任何幻术,恐惹胡氏夫妇不快。至于这十年之约,胡黎二人是输是赢,那毕生绝学要紧与否,结局如何,她也无心过问,只当这三日禁足,是让她收拾心思,想着该如何往朱家应聘。
人若早知结果,大概先前所想,也会全然不同。只是世上并没有早知道,因此,所做选择,也就成了命运。
这边厢师嘉在胡氏老宅中闭门思过,却不晓得那边揽月坊中的黎成昌数日未眠,镇日对住那幕白绸发怔。师嘉因何悄无声息,全失了踪迹?想往永安渠寻找,到底碍于师兄弟斗法在即,去到街口未免情怯,竟不曾入内。
待挨得日沉西山,十年之期已至,揽月坊中已设下擂台。若较真论起京城四大百戏坊谁是第一,揽月坊应属个中佼佼。揽月坊的二公子黎成昌是京中当之无愧的伎人之首,声援者众,场面浩大,自不在话下。然则,胡甲年手法新奇,倒也为他揽了不少拥趸。这一夜间,京城之内,京中百姓全涌至揽月坊,大有万人空巷的阵势。
这百戏竞技之法,也非一上来便让主角上场的道理。主家分了三场,前两场,由胡黎二人得意门生各献一技,以技艺妙绝者为赢。何谓妙绝?自然是要此技精彩绝伦,叫对方猜不透秘窍为上。若轻易让人看穿,又何来高明之说?到了第三场,才由胡甲年与黎成昌各展所长,见招拆招,直至对方无计可施,高下立现。
揽月坊以声色艺俱全声闻遐迩,今日更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此时,台下琴声缓如清泉,鼓乐低回,台上供案置一只香炉,半空缓缓垂下一幕三丈白绸。静夜中听得清丽歌声由远及近,香风袭过,三名美人踏歌而至,自半空飞落台上。只见三人貌美娉婷,舞袖凌空飘逸,衣带从风,宛若仙人!长袖曼妙灵动,如行云流水,随美人回身旋舞间拂落绸上。那舞袖皎洁如雪,却似藏有墨汁,可为白绸着色,渐渐,绘出一幅青山碧水,飞泉流瀑之景。
台下人等几时见过此等高雅逸致的演出,一时间掌声雷动。有人惊呼,示意众人去看那台前香炉。炉中原燃着幽幽的奇南香,烟雾袅袅,任夜风清凉,却不见吹散。看仔细了,那香烟隐隐约约,好似幻化成鹤,傲立炉上。众人惊异之余,那三名美人已相携飞身跃入白绸,顷刻间,那画作之上,水雾缭绕间,尤见三位仙女飞天而去。这边惊艳未曾回神,一声鹤唳响彻云霄,那鹤竟生生活转,振翅飞翔。恰逢当夜月色皎皎,揽月坊中一众观者,皆可清晰见得仙禽在月下冉冉升空。
须知自秦皇开始,世间求仙论道者众,人人皆盼长生。美人幻化成仙,月下飞鹤,此幻术精绝,有说不出的妙境,又正中人心,岂有不胜之理?
可是,且慢!揽月坊中骤起狂风,须臾间云遮月闭,飞沙走石,直将人吹得卷袖掩面,自然也将那擂台之上香炉拂落,只听“铿锵”一声,风停声歇,月色依旧华美,何来仙鹤?再回首去寻那白绸,竟见香炉中点点星火溅落绸上,火花渐盛,将绸角燃起,画中三名美人不知为何竟无力脱身,困于绸中,现下分明神色惊惶,挣扎求救。
“快救人啊!”台下呼声四起,一少年飞扑而上,默念一声咒语,深吸一口气,直将白绸中浩瀚银瀑吸出,轰隆巨响,浪花四溅,水珠飞扬,尽数浇向熊熊火焰。
真真是有惊无险!少年探手直入画中,握住一女手臂,将她三人自白绸中接连带出。四人立于台上,对端坐台下的胡甲年拱手施礼:“吾等技不如人,献丑了!”
胡甲年笑,望向首席的黎成昌:“不愧是你教出的徒儿,个个幻术超凡,不错!不错!”
黎成昌却只凝神望住那幕白绸,胡甲年都与他说了什么,他一字也不曾听见。
昊天带着一个小徒弟上前来向胡甲年施礼,待师父示意过后,二人当即飞身跃上高台。
这京城之中本也不乏胡人,但如昊天这般红发高鼻,轮廓凌厉之人却不多见,一出场,已赢得满堂喝彩!他原是安息国人,肤色白皙,又生得人高马大,天生爱笑,身法俊朗,席间许多美人胡姬已不住向他抛去香吻媚眼,娇笑不断。
昊天微微笑着,对台下先行了一揖,自报家门:“给诸位看官行个礼,在下昊天,师弟茂桑。今日为大家献上一技,此技有个名堂,叫金童分身。”
言罢,将茂桑抱了坐在平台案上,先是拍拍茂桑的头,围着他绕了一圈,他走动之时,茂桑身形未动,只有头部跟着他转,底下人看得倒抽一口气,因那小儿头颅当真转了一圈有余,面上却仍嬉笑逗趣。
昊天自袖中变出一只藤鞠,对茂桑道:“桑儿,我们踢球玩罢!”说着,飞起一脚,将藤鞠踢入台下观众之中,人人眼光追随着那藤球,还未猜知他意欲何为,骤见一只及股齐断的小腿亦紧随而至,一时间尖叫声四起,争相退避。
再回头去看台上小儿,确是已缺一足。如今笑嘻嘻地,晃着另一只脚看那台下的脚将球踢上台来。
昊天所玩,自然是官府不许的分尸法,但他们并未见鲜血,且玩法新鲜奇异,故而并不算过界。那分离的腿砰砰跃上台去,待茂桑将另一只腿拆下,二者并作双足,在台上自顾自追着球去了。
胡甲年由始至终,只盯紧了黎世昌。如今他已拔得头筹,赢了首局,若此局再胜,纵使黎成昌再有何能耐,也是输家。但适才他出手之时,黎成昌分明浑然不觉,仿佛那台上是赢是输都与他无关。此时此刻,他心思都在何处?
这时,昊天已将茂桑双手也一同拆开,可怜茂桑手脚生离,被昊天抱在怀中,有些女客深觉惊悚,不忍目睹。昊天拍拍茂桑面颊,小儿原是紧闭的双眼此刻圆睁,对着众人露出诡异笑脸。
台下有人不忍,高呼:“快快把娃娃复原了,莫折损他了。”
昊天便笑,对住那人挥手:“你,上来,你来救他!”
那人惊惶失措,躲得远远,怎敢上去。昊天也不强求,便自地上拾起茂桑的左手,对准了他的躯体扣上,只听“啪”一下,好似脱臼的手被接妥。昊天递一只盛满酒水的陶杯放在那手中,由茂桑接了去喝。这般鬼斧神工,叫众人松出口气,赞一声“好”!
紧接着拼回右手与左脚。昊天将茂桑放下,任由他单脚跳着去捡那右脚,也不必看了,满心自负,向着台下观众挥手示意,待与茂桑一同下台。
岂料身后听得茂桑颤声惨叫:“师兄!这,这不是我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