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看来,毕生绝学有何要紧,怎值一提?偏偏这伎人一生,赖以生存的,不过是所营之术。但凡破了此人术法,这人在百戏行中,也算是废了。
百戏,源于西汉,负盛名的,不外吞刀履火、高絙百尺、歌舞俳优,连笑伎戏等等。这些,属外功。如吞刀此等硬气功,说破了,不过二法,或在器具上下功夫,或改造自身,待人将头扬起时,喉咙与胃形成一道直的通道,以容纳刀具而不受伤。诸如此类,只要勤加训练,吃得了苦,假以时日,人人皆可学成。独幻术堪称绝学,不需勤奋,但求灵性。反之,越下苦功,幻变之法愈加拙劣。修炼幻术至化境之人,可通鬼神,硅步千里,隔空取物,化腐朽为神奇;愚笨之人,人前出丑事小,白白送命是常有之事。
单举《列异传》中一个例子:东汉有一汝南方士,名费长房。传说曾跟随卖药人壶公入山学仙,学业未成便下山回家。自言能医重病,有鞭挞百鬼之术,可驱使土地神。一日之间,有人见他在千里之外几处游走,人在家中却能买回市集中售卖的鱼货,此为“缩地”之术。可惜后来失去符咒,竟为众鬼所杀。
百戏中的幻术,由符咒而起,亦由符咒形解销化。符咒,乃道家之物。但在当时,道教还未成形,道士的前身,便是巫祝或方士。巫者,为百姓祈福辟邪;方士,欲炼以求奇药长生。符咒,正是二者借以实现愿望不可或缺的道具,讲究起心动念,心净则灵。正所谓“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费长房未学成便下山,大约只学了起念,却忘了净心。大意失符,为鬼所杀的结局,竟与养蛊反噬类同。实在可怜!
师嘉自然不知这其中紧要之处,见胡甲年神情悲痛,想胡氏夫妇有恩于她,如今有难,她怎能袖手旁观?心头一热,脱口而出:“先生若有用得我二人之处,还请直言!”
胡甲年笑,又摇头叹息:“姑娘坦荡磊落更有侠义心肠。但眼下十年之约迫在眉睫,我亦无计可施,倒是昨夜内子向我提起一事,想请姑娘相助!”
什么侠义心肠,真是汗颜!“先生请讲!只要我师嘉办得到,一定尽力!”
“琼娘曾无意中听见你指点昊天之言,昊天随我多年,幻术已渐化境,却被你一眼看出破绽,此等天赋,实属少见。琼娘爱才,命我无论如何都要收你为徒,盼你能承我衣钵。胡某并无大志,这一身技艺,若能有个后人传下去,来日便是死了,又有何憾!”
乍听此言,师嘉如何敢受,一连摇头摆手:“先生夫人厚爱,我师嘉无以为报。对昊天所说,不过戏言,先生切莫放在心上!”
胡甲年笑,又道:“我知姑娘志不在此,我亦不便强求。这短短两个月光阴,确也未能授予胡某所有,但若可以,还请姑娘为胡某筹谋一番,助胡某在这京中出人头地,重夺声名!”
对方谦卑至极,叫师嘉不能拒绝。奈何,她答应在前,骤然反悔,又确非君子所为!“先生言重了!先生绝技超凡,怎可妄自菲薄,师嘉不才,愿受先生差遣!”
胡甲年大喜:“胡某在此多谢姑娘了!”
“如此.....”师嘉正待再问,胡甲年忽然抬手示意,“此处人多口杂,回去再谈!”
三人起身,唤来侍者结账。那侍者笑着,对胡甲年躬身施礼:“我家主人已为贵客结账,未知酒菜是否可口?舞姬讴者赏心否?”
师嘉环顾四周,见一人缓步上前,站在灯笼底下,背着光,看不清模样,但听胡甲年轻声唤:“成昌。”
师嘉心头一跳,乖乖,当真不能在背后谈论他人。可转念一想,揽月坊的主子便是黎成昌,此人在此出现,理所当然之至!
那人说道:“回来了。”
师嘉心神稍敛,暗暗打量黎成昌。那日他与高琼纠缠,今日听了胡氏的十年之约,再见此人,才明白他眉间深痕因何所致。他虽不愁衣食,却未必就过得比胡甲年幸福。
胡甲年微微笑着:“师弟别来无恙?”
黎成昌望住他身后女子,大半月前集市中曾见高琼抱住此人痛哭,今夜见她与胡甲年亲厚,也不知是何来头。揽月坊中光芒流转,映出一副柔媚轮廓。想他这十年来,苦心深究百戏,根本无多余精力想其他俗事。此刻,竟对胡甲年起了嫉妒之心。是这毫不起眼的师兄,却能受师父师妹青睐,独得“腹语秘术”。现在,他回来了,神态自若,更有佳丽在旁。“十年之约在即,师兄是胸有成竹了!”
胡甲年看一眼师嘉,笑道:“但愿可以不负众望吧。”
他这一眼,意味深长,让人斟酌万分。黎成昌疑心顿起,不禁对那女子愈加留神。
他每分神色,尽数落入胡甲年眼中,唇角笑意又加深几分。“好了,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离十年之期还有些时日,届时,我们台上见。”
既已应承了胡甲年,胡氏所有营生便交由她接下。师嘉请胡甲年讲明所会精湛伎艺幻术,让高琼连夜赶制道具,命众徒儿收了永乐坊的摊子。又用早前所赚百余两银子在东大街处租了一个铺面,设了高台请昊天在店前献艺,起名“古月斋”。
不出三日,街头巷尾时时有人问起:“那《华山畿》是谁做的词儿?古月斋在何处?那鸳鸯谱又是何物?”
原来师嘉将南朝的民歌《华山畿》与梁祝传说改了唱词:“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化蝶舞花间。要问真情何处觅,古月斋中鸳鸯谱。”单命孩儿们在贵胄后宅巷中穿走唱诵。该处本是达官贵人妻儿闺室,女子重情,深闺寂寞,听得这些花花词儿,怎不动心?
再看那门前营生,每日店前挂出一副戏牌,或《同窗三载》,或《十八相送》,台上支起白色幕布,孩子们在幕后操纵几副薄如蝉翼的布制人偶,由高琼台下讲戏。更有,偏偏这“古月斋”又不设收费,爱来听者便听,店前自有茶水糕点派送,那些美食皆是坊间不曾见过的佳肴。就此一传十,十传百,几日之间,这店前一日火似一日,到第四日清晨寅时,台下已喧嚣如集市,真叫“古月斋”传遍京都。
七月初六晌午,店前停下一驾马车,车上下来一名约五十来岁的妇人,面容森冷,衣饰寡淡。正值休歇之时,徒儿们在店中进食,见了她,忙不迭起身,又不知如何行礼,怔怔站着看住。师嘉刚从后院捧着菜肴出来,一见有客,忙将盘子递给吴子牛,笑着迎上前:“师嘉见过夫人,未知夫人有何需要?”
那妇人杵在门口,也不入内,冷冷打量着她,道:“‘古月斋’主子何在?”
“我家大人正在家中休憩,为七夕夜的盛会准备,夫人若有吩咐,师嘉可代为转告。”
那妇人闻言,面色骤沉,拂袖便走。身后高琼心急,快步过来,立时被师嘉拉住,由得马车离去。高琼足上一顿,急道:“师嘉,人家既已来请,你怎能就这么放人走了?咱们这几日砸下数百两银子,为的不就是此刻?”
“夫人,你莫急!”师嘉笑,抚着她肩膀着她坐下用膳:“你且放宽了心,这还是第一单,咱们看看,今日会有多少人来请!”末了,转头对吴子牛道:“你可知此人是何来头?”
吴子牛答:“这驾马车乃主爵都尉汲大人府上,严管家专属。”
师嘉对着他竖起拇指,赞一声:“亏得你心性好,将朝中百官府上查得清楚,好样的!”
吴子牛获她称许,面上又是绯红,挠着头坐下。高琼看师嘉笑意盈人,洒脱自在,兀自喃喃:“也不知是祸是福,我不过只盼咱们实实在在,孩子们衣食无忧便可。须知树大招风……唉!”
师嘉当时听在耳中,只是笑着,并不以为意。此后每每想起这日琼姑之言,莫不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往日这东大街上车水马龙,各府邸的马车从未因何停驻。而这一日午后,“古月斋”前马车排成队,师嘉一一将各府管家迎入送出。末了,命吴子牛列出名册,排出日期,再言计划。
忙至傍晚,师嘉揉着笑至僵硬发酸的两颊,躲在后院天井中享用茶点,吴子牛骤然自外头跑进来比手画脚啊啊呜呜乱嚷一通。不敢偷懒,抹净双手,往店前去。见得汲府严管家站在店中,正执一只人偶细看。
师嘉堆起笑容,行至她身后,道:“严管家好!这人偶便是英台,因往学院求学,故而女扮男装。”
严管家转过身来,这一次,她望实了师嘉,问:“姑娘尊姓大名?”
“严管家客气,我叫师嘉。”
她言辞稀奇古怪,严管家声线渐冷:“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未出嫁的女子,理当在闺中勤学针黹女工,又怎能盼与男子一样?尔等在此传唱这等荒诞绝伦,违背伦常之曲,难道就不怕右内史办了你们?”
师嘉笑,只道:“多谢严管家为‘古月斋’费心,不知严管家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这女子避重就轻,令她无从发怒,冷哼一声:“我家夫人有请,姑娘且随我同去。”
师嘉心性谨慎,怎肯轻易随陌生人外出:“汲夫人有何指示可由管家转告,师嘉自会向我家大人转达,请恕师嘉不敢遵从。”
严管家眉峰扬起,如看怪物一样瞪住她,是高琼自后院听得,忙揭了帘子现身,躬身来道:“管家息怒,我家姑娘不识礼数,夫人有何差遣,奴愿随去听令!”
师嘉傲骨,如何听得这样卑微的话,还待上前争辩,即时被高琼拽住。那严管家面容森冷,只看着师嘉,一字一句道:“夫人点名要见你,你随不随我去?”
高琼恐得罪了权贵惹来祸端,压低了声在师嘉耳畔道:“听闻都尉汲大人家风极严,按理不会将咱们怎么了。不如前去听听对方有何吩咐?”
师嘉这才颔首。
汲府设于北街,府邸远离繁华,马车停在小巷中,由后门进入。这后院是仆人们劳作休息之处,略比整个胡氏老宅大些,干净工整自不在话下。后院与主子宅院之间隔了一座游廊,穿过游廊,推开一扇拱门,便见得一座素净园林,植长青松木,建亭子一座,花卉若干,想汲黯位及九卿,这家眷居住宅院竟只比平民稍好,真是难得!
严管家领着高琼与师嘉行至一间厢房,着她二人稍候,先行入内禀报。片刻,房门洞开,由严管家示意她们入内。
那房中亦以简洁舒适为主,一案一榻,再无其他。一个妇人端坐案后,随侍在旁的侍女正恭谨回话:“奴婢这就去办。”
妇人应约三十五岁左右,容貌端庄,神态娴静,见她二人进来,抬手命她们坐下,侍女奉上茶水,合上房门离去。
妇人柔声说道:“妾身贸然请两位前来,耽扰了‘古月斋’的营生,还望两位见谅!”
这倒奇了,看那严管家声严色历,想不到这汲夫人反而以礼相待,这落差也太大了!
高琼俯身于地,谨慎回话:“夫人言重了!未知夫人有何差遣?”
“快免礼!”汲夫人笑着,望向师嘉:“听闻那《华山畿》是姑娘做的词?”
师嘉微笑,道:“是!”
汲夫人打量着她,又道:“冒昧问姑娘一句,男子怎会为女子而死?死后又如何化蝶双飞?”
师嘉眉心微蹙,心头只觉有些异样,又说不出是因何而起。“世间万物褪灭幻生,皆有灵性。情之所至,生死相许,岂有雌雄之分?”
汲夫人神色渐显凝重,呆坐半饷再无言语。这室中沉寂多时,气氛难免压抑窒息,高琼忐忑,一时猜不透对方意图,又不知师嘉所言,可会冒犯了这位官家夫人,这会儿如坐针毡,汗流浃背。
良久,汲夫人长舒口气,再抬头时,眉目间竟多了几分哀愁。师嘉疑心更重,只不便问及,听对方轻声道:“请恕妾身唐突,七夕临近在即,未知胡先生是否已获邀某处献艺,如此冒昧,实属不该。但爱女娇纵,听了坊间传言,缠着妾身非要亲见《华山畿》。府中规矩甚严,我等女眷平日半步不得出府,每年只在逢年过节时方容寻些乐事。还望夫人与姑娘代妾身向胡先生告罪,请先生于七夕过府为一众女眷演一出《华山畿》。可好?”
对方这般谦卑,难免叫高琼师嘉二人意外之至,更令师嘉心生怜悯,这样规行矩步的日子,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一样是女人,高琼自觉比汲夫人要自由快乐不知几倍,但到底思虑更深,道:“回夫人话,过府献艺并非难事,只是女眷素来不得见外间男子……”
“夫人不必忧心,我有办法。”师嘉轻击掌心,这问题太好解决!
七夕,也称乞巧节。是凡间女子向仙界织女乞求心灵手巧,美满姻缘的日子。清晨卯时,胡氏上下便赶到主爵都尉府准备,于花园中忙碌开来。因着男女有别,胡氏、昊天与吴子牛等人皆不得入内,唯剩高琼、师嘉与一众小儿相助。
孩子们几时见过如此雅致的官宅,起先也不敢放肆,但到底嘻闹惯了,受不得约束,不多时已吵作一片。亏得汲夫人照顾,不曾责难。师嘉心中暗自庆幸,这可算是好的开头?
忙至午间申时,花园中已撑起一方硕大纱帐,分隔出观众与演员区域。高琼仍不放心,追着师嘉问:“这样当真可以?有这幕纱帐在,虽免了争议,可汲夫人她们又该如何观看?”
师嘉指着头顶挂于纱帐后的数十个灯笼:“只要有它们在,何愁看不见?”
胡氏以往只在街头表演,何曾登堂入室,为官家献艺?高琼忧虑繁多,唯恐伺候不周,招官家责备。
身后骤闻细碎的脚步声靠近,有人轻声问:“这是做什么?”
那声音低微几乎不可闻,师嘉立时转身,只见身后站着一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淡青色交领襦裙,长发及腰,怯生生地望着她们。仅一眼,师嘉脑海中已浮现“人比花娇”四字。想这园中花卉各异,夏花芬芳,竟不及这少女娇美,见到她,才知何为眉目如远山,唇色如血,冰肌玉肤,美不胜收!
单这一照面,少女却“咦”了一声,脱口便道:“哪里来的美人姐姐!我是言娘,你叫什么?”
师嘉虽非世故圆滑之人,却也并非直肠直肚之人。像言娘这般毫无戒备,全盘托出,当真是处事大忌!但笑意已满溢嘴角,垂首答道:“我姓师名嘉,姑娘好!”
言娘望着数丈高纱帐,问:“我听娘说,今夜请了伎人师傅为我祝寿献艺,你们会演什么?这有何用?”
原来是汲家小姐。偏这一句,又叫师嘉留了心眼。汲黯膝下一子一女,汲夫人说过,是爱女听了坊间传言,才起了请“古月斋”献艺的念头。如今听着却不像。莫非,真正想看《华山畿》的人,是汲夫人?
“汲小姐可曾听过化蝶双飞的故事?”师嘉笑问。
汲言娘茫然,全不知所以。师嘉笑着,后退一步现出身后悬于架上的道具:“想小姐应未见过这些玩意儿,不如让师嘉为小姐说说?”
夜里,花园中白纱后耀如白昼,纱帐前却晦暗无光。汲夫人与一众女眷由高琼以一盏灯笼牵引,步入席间。本来夏夜蚊虫是一大患,但今夜园中只闻淡雅清香,全无飞虫滋扰。
众人就坐,高琼递予汲夫人一枚小小木槌,请她开戏。汲夫人握着槌子,高琼静候多时,她却无抬手之意。高琼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严管家自外归来,俯身在汲夫人身旁低语:“大人说了,请夫人尽兴,大人今夜留宿都尉府。”
汲夫人听得此言,神色愈见淡漠沉寂,手腕轻抬,敲响铜锣。即时,那纱帐之后映出一座厅堂,堂前坐高大身影,拍案怒喝:“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小小女子,怎可与男子同窗共读,成何体统?”
堂下现出娇小身影,挺直背脊,据理力争:“论女红针黹,琴棋书画,英台无一不精。时光流逝,人生苦短,世间万物众采纷呈,怎可受肉身所限?我虽为女儿身,可也有鸿鹄大志!”
此语一出,席间女眷有人倒抽一口气,自然也不乏嬉笑之声。师嘉站在暗处,冷眼旁观。汲夫人全程静默,惟一双手紧握。这可算不得是个好观众!
山坟崩裂,英台殉情,纱帐后灯笼晦暗幽灭,园中只闻饮泣声。不防园中所有灯笼又骤然亮起,纱帐不知何时已撤,现出满园盛放百花。花丛中飞出百来只彩蝶振翅舞动,蝶舞翩翩,飞入席间,顷刻间自然又是一片欢呼雀跃声。
由始至终,胡甲年并未现身人前。但满园欢声掌声不绝于耳,纷纷赞颂胡氏伎艺精湛。
汲夫人长舒口气,手中丝帕轻拭眼角。末了,抬手招呼高琼师嘉上前。“先生技艺出神入化,堪称绝学。今日有幸一睹,实是慰我等寂寥。”汲夫人话音未落,身旁汲言娘已笑着上前挽住师嘉手臂,偎在她肩上,对母亲道:“娘,我想请师姐姐到我房中说说话。”也未等是否应允,转头对师嘉道:“你今晚便睡在我房中,我们聊一个晚上,可好?”
师嘉尴尬,望向汲夫人,不想对方柔声道:“言儿自小无伴,师姑娘若无他事,今晚便遵言儿之意,如何?”
汲夫人对女儿是宠溺无边了。连她师嘉是何来历也未查明,便任由她留宿府中,所幸她非歹人,若是,岂不害了自家骨肉?但这会儿,汲夫人与言娘之情,却叫她想起家中亲人,一时间百感交集,眼眶发热,恐他人发现,忙低下头去。
汲夫人体贴,又对高琼道:“妾身念及小女孤寂,擅自留师姑娘府中过夜,望夫人通融!”
高琼哪敢不从,忙躬身道:“小姐垂青,乃师嘉之幸。”
汲夫人笑,引身旁一众女眷上前,道:“这几位是妾身姊妹,她们夫君俱在陛下驾前侯职,适才她们与我说,也想邀胡先生过府献艺,请夫人千万勿拒!”
何谓一夜之间,声名大噪!胡氏可算一例!
仅用一个月,“古月斋”以有别外间百戏之法,成为京城贵胄家眷争相邀请的伎人班。一幕纱帐,几具人偶愈传愈神,黎成昌派去查探胡甲年的仆人每夜回来禀报,将胡氏等人一举一动告知于他。
每到夜间,胡甲年会屏退众徒,在老宅天井处将所会幻术为那女子演示一番。晨间,那名唤师嘉的女子便将孩子们聚到身旁,将夜间所学为众人表演。起先,也都只是做些小伎俩,如自野外采了花朵,撕下花瓣,呼一口香气,即时叫花瓣幻化彩蝶;将一方麻布裁成雀鸟模样,手一抖,那麻布制鸟儿便飞了出去;在厨房中烹制佳肴,掷一粒黄豆于碗中,盖上木盖,再揭开时,已是一碗香甜豆浆。到第三日,她取一瓢井水泼洒在土墙上,水渍蔓延,幻化出枝叶模样,片刻间,枝叶见风就长,趋日而生,一阵香风拂过,花苞舒展,开出雪白腊梅。只见她伸手在墙上摩挲,折下花枝,送入孩儿手中,笑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黎成昌不能亲见,听仆人转述那腊梅之上确有雪水消融之时,也不禁为之神往。百戏中的幻术多以惊怖慑人,因割舌分尸,鲜血淋漓者众为官府禁止,但到了她处,宛若随手幻化,胜在意境,讨人欢笑。
于是,他下了决心,要再见那女子一面。知她每隔几日,会到司马府询问征讨匈奴的汉军几时回京。这日特地起了大早,到司马府等她。
清早薄雾未散,宣平大街前各摊贩都已准备妥当,等待开张。司马府门前负责守卫的两名侍卫翘首观望多时。辰时一刻,远远的,一个娇小纤弱身影缓步走来。想他自幼在揽月坊长大,见惯美女佳人,仍从未有人能像此刻,叫他一颗心发了疯似地窜跃,仿佛要从他喉间踊出。还记得初次见她,夜色深沉,窥见一副秀美轮廓,如今日头冉冉,看得更清楚。这女子有一双美好明亮的眸子,内里漾着柔媚的光芒,如幽静山林中的一汪碧潭,又如雾般梦幻,宛若仙境中才能得见,令观者眩晕。在她身后,是那名唤吴子牛的年轻人。仆人只说此人是她兄弟,但那吴子牛分明生得五大三粗,她身姿娇小玲珑,两人何来一处相似?她行至司马府前,望住了一位侍卫,轻声询问几句。那侍卫即时涨红了脸,喏喏不知如何应对。另一人不敢擅离职守,对他是又羡又妒,恨不能有他的运气,忙扬声道:“师姑娘,在下替你打听过了。听说卫将军漠南大胜,前日已经开始返京。因俘虏极多,行程较缓,需耗时一月方能回到京城。”
她便笑起来,樱红的唇角微扬,露出皎洁的贝齿,这样的清丽绝伦、明媚无比的美人,单是站在那里,已经可以令得看到她的人,为之窒息。此时,这抹笑意,更似一层光芒,在她娇美的脸上流转开来。他虽离司马府大门有数丈远,也能听见侍卫们不约而同吸气的声音。她一定习惯了别人看她时的神态,并不在意,对着他们欠身致谢,这才和那年轻人转身离开。
黎成昌快步跟上,一路随她二人在街上兜转,停在南堰头朱家大门前。
只听她对吴子牛道:“你打听得如何了?那批香膏当真有异?”
“如今坊中所制,皆是磨铅入粉。将铅醋化粉,调以豆粉和蛤粉而成。不会有错。”
师嘉神色愈见凝重。她留意朱家多时,仆人说她一意要入“香衣寨”,并不愿随胡甲年上街卖艺。可巧的是,朱家大公子朱墨与自己便是多年好友,她想在此处寻得一职,他当真可以相助。
思及此,黎成昌上前,望住他二人背影,徐徐吸一口气,唤:“师姑娘。”
师嘉转身,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自然记得他。难掩意外:“黎先生?”
此人不请自来,不知有何意图。吴子牛与师嘉互望一眼,静待他道出来意。
她知道他是谁!这让黎成昌倍觉意外,更觉受宠若惊,当下,连他都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声响,开心到极点,想笑,却又怕冒犯佳人,一时间,他才知适才那侍卫为何会手足无措了。“啊,你怎么知道我?......我师兄告诉你的?他怎么说起我了?......你,你可是要往朱家应职?”
这一开口,他便恨死自己的语无伦次,可话已说出,却是十分无可奈何。
对方与她非亲非故,忽然关心她的私事,实在唐突,师嘉不便作答,只是浅浅一笑。
黎成昌被她一笑,也知自己不该胡言,他一个陌生人,怎能一开口便问这些。忙急着解释:“请恕黎某唐突,黎某看师姑娘气质不凡,你这般风度,若在我师兄处,每日四出献艺,只怕会被歹人觊觎,恐有不妥。”
对方所言,正是她所顾虑。汉军要一个月后才会回京,也不知那人是否就在军中。无论如何,她都得留在京城里守株待兔,盼那人出现,可与她共谋归途。但如此一来,要在这繁华之地立足,身无分文可不行!伎人地位低下,所赚银两不多,风吹日晒,抛头露脸之事非她所愿。但黎成昌如此热心,又是为了什么?“黎先生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帮我?”
黎成昌面颊发烫,他向来不理世间俗事,一心只爱伎术。可今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反常。支吾着,半饷才道:“黎某只是见姑娘眉心深锁,似有难题,黎某不忍姑娘烦忧,故有此一问。”
呵!她又不笨,那话中所藏意思如何,怎会听不出。“十年之约在即,师嘉还需避嫌,请黎先生见谅!”
她直言拒绝,叫他难受。见他们转身要走,黎成昌急道:“师姑娘,黎某并无恶意,朱家与黎家世代相交,若你信得过黎某,黎某可为姑娘引荐!”
这句话,正说中师嘉心坎。此间所有,最为讲究人脉关系。她在这里,已成了文盲,那些妖娆多姿的篆体美则美矣,在她看来,是全然不明何意。兴许凭她聪颖机智,可轻易进得朱家,却必定要从低做起。有个举荐人,自然比没有的好!但胡氏有恩于她,无论如何,她决不能做出伤害他人之事。银子可以再赚,恩情比性命更重。“师嘉多谢黎先生心意,求聘之事师嘉自会处理。”
师嘉不再与他纠缠,拉着吴子牛便走,不料黎成昌追上来,挡住他二人去路。师嘉眉目一竖,正待发怒,却听黎成昌道:“姑娘且听我一言。西郊陆松村中有一医庐,医者朱墨正是‘香衣寨’的大公子,姑娘与其贸然往店中求聘,不如前去找他,他仁义心肠,应可相助姑娘!”
师嘉静默片刻,面色缓和下来,拱手致谢:“多谢黎先生相告。先生倾力助我,不知要师嘉为你做些什么?”
她终于和颜相待,黎成昌松口气,凝眸望住她:“在下有一绝技,想为姑娘施展。”
他们争相展示百戏伎艺,只因她能指出破绽,莫不是这黎成昌也是如此?“师嘉愚钝,不知先生何意?”
黎成昌笑:“我师兄传与你的,不过是幻化中至平庸之术,而我,早至我师兄此生不能达之境界。”
胡甲年之术,已令师嘉惊叹,今日黎成昌自信满满,令师嘉禁不住诱惑,向前踏出一步:“愿听先生指教!”
只见黎成昌双手合十胸前,默念一句咒语,十指捏出法印。法印由他额际逐渐下沉,至喉间,至胸腔,至下腹……师嘉喉间咯一声,下意识往后退去,身后吴子牛护住她,唤一声:“师嘉!”
师嘉倒抽一口冷气,眼睑片刻不敢眨动,恐有半点疏漏,遗落重要讯息。可是,眼前南堰头街上川流不息,又何来黎成昌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