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所有,她却半点不觉痛楚。睁开眼来,幽暗中一个身影覆在她上方,长臂直抵地面,以血肉之躯为她挡住偌大棚架,觅得分寸天地。
“子牛!”师嘉惊惶,他原就一身伤,头上血浆淋漓滴落她面颊,又如何坚持?胸口生出苦楚,她与他不过患难之交,如何获他这样拼死相救?
此时外头高琼惨叫:“快救人啊!师嘉!师嘉!”
浑然一大幅竹棚蓦地掀起,阳光重现,有笑声悦耳:“噫!死不了!”
手臂伸过来,拽起吴子牛,另一双手扶住师嘉,高琼扑过来拥住她,哭喊不止:“哎哎哎哎,老天保佑!谢天谢地!你们竟还活着!”
当真要多谢老天,这莫名劫难,叫十数人货死的死,伤的伤,他二人得以偷生,怎不意外?未等他们回神,那些人贩又在叫嚣:“你们都是什么人……”
师嘉这才看见身旁多出四人。助他们逃生的,是一个壮汉,适才见他只手掀翻沉重负累,足见此人臂力惊人。然后,是名清秀俊朗的年轻人,臂弯中抱住一铁球,昂然静立。适才将她扶起的,是身着艳丽抹胸袄裙的少女,腕间缠着红色绸缎,笑容可掬,正望着自家主子。主子约三旬左右,锦衣华服,手执碧玉长萧,气度温儒自在,惟两眉间有深邃的纹痕,应是长年忧思所致。这又是谁?这人冷冷一句:“我赔。”
为首的大喜,眉目闪烁,还未答话,那壮汉已丢给他一只锦囊,喝:“滚!”
囊中丰盛,方叫这班狂徒立时散去。高琼满面泪痕,紧紧拥住师嘉,不过短短几日,她已对师嘉生出情感。那主子走过来,一双眸子有复杂情绪:“师妹!”
高琼僵着,不愿转身面对。但到底这人于她们有救命大恩,终不得不回道:“师兄,适才多谢了。”
“你还是这般仗义,想不到我们……”这人喏喏,竟似不知如何言语。
老好高琼忽而冷哼,全无好脸色:“仗义的是甲年,我不过学他。若无他事,告辞了!”
师嘉好奇,这其中故事如何,有机会真要好好听一听。
昊天奉师母之命将药送至房间,未及推门,已听得屋内说话声:“……那棚子能压死人,你自己逃得,理应顾着自己。你这样做,却是为何?”
哎,何必问,这里面原由再清楚不过。昊天顺着门缝望进去,但见师嘉与吴子牛面对面坐着,吴子牛垂首不语,黝黑面容难掩窘态。那女子却是一脸正色,全无喜悦之情,怎么?
师嘉见他默不出声,道:“你不说,我也晓得。你自是想着宁愿舍了自己性命,也绝不叫我死了。子牛,你的大恩我师嘉此生铭记,但其余的,我无以为报。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你一早知道。再过几日,我找到那人后,便会和他回去了。我和你不会有任何可能,你不可为了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付出自己宝贵性命,不值得。”
昊天咂舌,这是什么女子?句句直言,坦白得叫人难以接受,连迂回委婉都懒得。再看吴子牛,他自是难过,却释然,吐出口气,缓缓抬起头正视对方。师嘉便笑起来,伸出手掌:“我们仍是好友?”
吴子牛笑得腼腆,点点头。师嘉倾近身去牵他左手,轻轻握住又放开。素来男女授受不亲,在她做来却大方自在,毫无扭捏之态。这样奇特之人从何而来?有什么过往?叫身世一样曲折的他也不禁猜度,不防身后有人按住他肩膀:“昊天,不得无礼。”
是他师父。昊天脸上发热,退开辩解:“我给他们送药呢。”
胡甲年也不去说他,轻敲房门。是师嘉来应,依旧浅浅笑意,晨间的惊惶荡然无存。“先生。”
胡甲年颔首,行进去,挽起袖子亲自为子牛上药:“你当真人如其名,莽撞得很。那些都是市井无赖,岂是尔等惹得?”
他二人喏喏。少顷,师嘉斗胆问:“先生,不知如何可得名籍?”
胡甲年看她一眼,师嘉忙道:“我二人初到京都,全无身份凭证,若要外出,寸步难行。奈何我对这名籍如何可得,实在不着头绪,还望先生赐教!”
胡甲年并未即时回她,只从腰间取出锦囊,递至她手上。师嘉一怔,解开来看,只见内里藏着两块竹牌,牌面上刻着蜿蜒字样,她看不懂。“这是?”
昊天笑:“可不正是你二人的名数,若无此物,你二人又如何进得了城门?”
呵!师嘉大喜,不需旁人言明,她也晓得“身份”比性命要紧。京中守卫森严,但凡出行无名数者皆会被投入狱中,遣至边关劳役,这竹牌可救她小命!胡甲年与他们素昧平生,这样周到,却是为了什么?“先生大恩,叫师嘉如何报答?”
“不过举手之劳,你何必放在心上?”胡甲年淡然,命昊天收起药物。
师嘉不是三岁小儿,对方不计报酬收留他们,现在又为他们置下要物,怎会不需回报?便当她小人之心,白白占别人好处之事绝非她所为。 “先生,师嘉有一事想与您商议。”
胡甲年道:“请讲!”
师嘉笑,扬扬手中名符:“我二人在您这儿白吃白住,毫无助益,恐非长久之计。先生既已为我们置下名籍,我寻思着想到城中觅些工夫谋生,但愿能赚得银子以添补我二人在此的食宿费用,您看如何?”
胡甲年面色沉静,不置可否,倒是昊天来问:“我们在永乐坊设摊卖艺,你们何不随我们同去?每日所得也足够了!”
师嘉道:“先生神技妙法非我等一时半刻所能学得,我只懂得将货物买入卖出,此庸碌之事又怎能与先生相比?”
胡甲年默默颔首,看住她:“人各有志。师姑娘深思熟虑,自然有你的道理。”
这人豁达洒脱,当真不错!师嘉欣喜,名籍在手,又有人身自由,何愁不能寻得那人。当即起身拱手,长长作揖:“先生大恩大德,师嘉没齿难忘!”
吴子牛见她这般行礼,古怪莫名。但只要是她做的,他必然跟随,因此也急急起身,行了一揖。
昊天看着他们,不禁乐得大笑:“师父,他们是哪里来的怪人?”
胡甲年只道:“你二人如何,我不会理会。但需知你们答应过会助琼姑操持家事,不可忘了!”
师嘉颔首:“这是自然!”
那日夜里,师嘉先是向高琼借了百铢。由胡甲年见证,郑重刻下赊文于竹签之上,许诺十日内必定归还,又列明会以多少利钱为息,绝不可叫胡高氏吃亏。高琼原不肯收,称不过百铢,何必在意。可师嘉固执,只道本不该问主人家借钱,但因随身饰物已失去,分文皆无,不能周转,唯有出此下策。胡甲年见她锱铢必计,却全是出于好意,便命高琼依她所言,看她如何变通。
次日,他二人在城中逛了一日。夜里归来后,便在房中计划开来。天未亮时,吴子牛自行离去。师嘉则做完早饭便出去一个半时辰,中午前赶回做饭,待到晌午,吴子牛回转时,手上已多了一百铢钱币。如此到第十日时,师嘉将之前百铢与计好的利钱一并送还。除去本钱利息置办货物等等,二人已赚得两千八十铢,足抵胡氏众人街头卖艺整月的盈利。高琼惊异,追问师嘉如何做到。
师嘉却说起另一桩:“先生、夫人,我已在京中觅得中意的作坊,打算这两天便去求得一职,请您准我二人前去。先生与夫人的再生之德我等不敢忘,每月赚取所得一半定必敬献两位,以作谢意!”
高琼错愕,想不到会如此快便要分别。胡甲年并不意外,只道:“是哪一家?”
“是南堰头的朱氏,‘香衣寨’脂粉坊。”
南堰头地处城郊,略比永安渠好些。听得此间,高琼眉头却蹙起。胡甲年笑:“我听昊天说,你这些时日常在城中游荡。今日你说觅得中意去处,我还以为是哪一个,怎地却是京中最不济的胭脂水粉坊?”
胡氏如此说,师嘉非但不急,唇角笑意更深,道:“先生这样说,足证我的选择是对的。”
“此话怎讲?”
她也不隐瞒,直言相告:“我这几日在城中并非漫无目的游荡。一来,我要看清长安城格局,何处贫,何处富;二来,我家中世代为商,乃经营胭脂水粉,故此,我也只看京城中有多少脂粉坊,哪一家最好,哪一家最差,还要看明白因何优劣。城中百来家胭脂坊,最负盛名的,自然当数‘凝脂坊’:种类最多,品质上乘,占尽地利。可是,‘凝脂坊’族中四子早已水火不容,不出一年,‘凝脂坊’定会在京中消声觅迹。余者良莠不齐,那‘香衣寨’固然不济,既无地利,又缺资源,所幸朱家少主奉守祖训,固守家业,家中人人以主子唯令是从,致令‘香衣寨’历经近百年犹在。正所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更难。朱氏能将祖上家业恪守至今,此番毅力不可小觑。”
“朱家纵有百年家业,时至今日也不过剩下一副躯壳,你去了,又能有何助益?”
师嘉自得之意溢于言表:“正因朱氏什么都没有,胜在全无包袱,无甚负累,可以重新启程。”
席间寂静,还在等着。半饷才知她已说完,高琼一头雾水,问:“什么?什么都没有,却反而是好事?”
胡甲年并不懂得营商,但见她成竹在胸,似对互通有无颇有心得。当下道:“你需知京中赋税以商贾最重,又以贾人最为卑贱。世人皆不愿从商,你何以趋之?”
“我自幼便独爱胭脂水粉,既无雄心,亦无巧手,只知营营役役。故此赋税再重,卑贱与否,俱不重要,但求能在京中寻得立足之地,不可负累主人家!”
她心意已决,不可逆转。高琼不忍,苦苦相劝:“身为商贾,一日披上皂衣麻鞋,便是一世之事。纵使你富可敌国,家财万贯,也仍脱不去这身枷锁。你务必仔细斟酌再三才是!”
师嘉闻言,即刻正色,起身抱拳对胡氏夫妇恭敬施礼:“先生夫人与我素昧平生,予我有再生之恩在前,待我如亲人在后,如今又忠告与我,两位厚爱,师嘉定当涌泉相报!”
高琼摇头轻叹,这女子看似柔弱,实则执拗。需知这世间讲究身份等级,最计较出身来历,一旦定数,便难翻身!
夜里回到房中,高琼仍连连惋惜:“这师嘉初到京都,只见得宫粉行表面热闹,却不知都是些什么人在营役,来日要是遇上什么事端,真不知如何是好!”
胡甲年心思全未放在这事上,哼哼两声敷衍,冷不防高琼咕哝:“你我成亲多年,都怪我身子不济,未能替你胡家留个子嗣。你道我妇人之见也罢,是缘分也罢,那师嘉难得乖巧,若能收作……”
“胡说!”胡氏勃然大怒,低喝一声:“我胡甲年岂是贪恋美色之人?你我自成亲之日起,便说好同生共死,共享富贵,共患难关,怎么?不过十年之期,你竟要我背弃誓言,罹遭天谴,叫世人唾骂?”
高琼本是好意,骤闻此言,心中百感交集,趋上前挽住他肩膀,柔声劝慰:“我自然知你心意,但那师嘉伶俐,我便生出私心,想将她留在身旁。你不知,那日在院中,我见昊天与她攀谈,她对昊天说道,那青豆幻术固然神奇,但若将枝叶描绘更精细,应可真正做到以假冒真。你想想,昊天幻术已入纯青之境,却仍被她看出破绽。天资聪颖之人并不常有,你既不愿纳妾,倒不如将她收为徒儿,假以时日,说不定她会成为伎人之首!”
却是这一番话,叫胡甲年留了神,可他向来城府,只轻轻颔首示意。
长安,因有函谷关、陇蜀的沃野千里,西南边有巴蜀的富庶,北边有胡人畜牧的便利,可以在三面防守,并向东方牵制诸侯,只要握住渭水通运京师,当东方有变,就可以顺流而下。正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此地一直是全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规模庞大、居民众多的城市。此时,正值七月初一,京都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通宵达旦,繁华喧嚣。
但要说最该去的,当属揽月坊、南宣台、永乐坊与升平坊等胡姬伎人盛集之地。揽月坊以地处东大街,临近皇亲贵胄居所,占尽地利,又以胡姬最多最美著名;南宣台则以湖光山色美景取胜,舞台建在城郊曲池湖心,游客需乘坐小艇,由妍丽的姬人划桨,直至湖心观看舞姬乐师表演。而永乐坊地处城郊,以散乐百戏(杂耍、俳优说唱)为主,升平坊则多是平民倡优之处。这几处,各有特色,每个昼夜,无不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今夜,由胡甲年做主,邀师嘉与吴子牛至揽月坊中玩赏。还未靠近,已见坊中浮光耀天,歌乐声靡靡入耳。师嘉二人随着胡甲年游览其中,只觉京都最繁华处,理当如此。
胡甲年故地重游,于正堂中寻得一案坐下,随即便有侍人呈上酒食。在他们身前,是一处高台,台上置两行钟鼓,一丽人手执击柱而舞,钟声鼓声渐骤,衣诀翩翩,玉饰娉婷,美不胜收。吴子牛几曾见过这般歌舞技艺,一时间心炫神迷,不可自抑。
酒酣歌罢,丽人退下,那高台之上垂下数缕红绸,四、五名红衣女子赤足缠着绸缎倒立悬下,在半空飞舞,因这些女子身姿妖娆,俏丽美貌,一个亮相已获得满堂喝彩。
师嘉认得为首女子,当日市集中以一缎红绸救出高琼的,便是此人。原来,胡氏今日是为了见故人。
胡氏重技艺,身畔徒儿嬉笑怒骂随心,在永乐坊中布场献艺,从不讲究华丽丰富的手段。要的,是叫人身临其境,触手可及,以假乱真的幻境。但这揽月坊中,动辄便是红绫绸缎,美酒佳人,主子投入所费甚巨,自然也令客人夜掷千金。因此,且不论技艺,单说这商业效应,高下立现。
胡甲年见师嘉神态自若,并不为眼前歌舞所惑,不由笑道:“师姑娘如何看这揽月坊中的技艺?”
师嘉笑:“揽月坊主子财大气粗,善用人海战术,又投贵客所好,每夜盈利甚丰,叫人眼馋。”
这人念念不忘一个“钱”字,胡甲年好气又好笑,未想师嘉又道:“可惜了这么好的场子。若将这处取来做戏,造些引人入胜的故事,命这些美人来演,每夜结局留个悬念,客人只怕比今时更盛,还不赚个盆满钵满?”
胡氏眸光一闪,轻敲案台,望住了她二人,道:“不知姑娘觉得,我胡氏的幻术,与这揽月坊中的技艺相教,孰高孰低?”
师嘉眉心微蹙,她向来不愿说得罪人的话,柔声道:“一个是繁花争艳,一个是旷古奇花,二者殊途,怎可相提而论?”
她以花引喻,虽未道明,胡氏心中清澈,也不为难她,喝下一口清茗,轻声叹息,提起往事:“我自幼家贫,被父亲卖入百戏老人门下,每日练习杂耍说唱之功,与我一同习艺的,不下数十人,却大多忍受不了我师父的严苛,逃的逃,死的死。最后,能出得师门的,便只得我和我师弟黎成昌。”
师嘉和吴子牛听他提起往事,个中有太多辛酸,不忍深究,只静静聆听。
胡甲年望着台上炫目歌舞,有一瞬错觉,回到多年前。“成昌身世极好,乃现今这揽月坊的主子,黎世昌的胞弟。他兄弟二人自幼父母命丧歹人手中,余下他兄弟相依为命。世昌对弟弟宠爱备至,见成昌钟情百戏,寻到我师父处,给了我师父许多银子,命我师父将全副伎艺都传授予他。呵,也亏成昌天生便是伎艺高手,我习得一年的手艺,他半年便已上手,不出十年,已学成出师。那时,成昌踌躇满志,意在一月之内在京中开场献艺。但我门中有训,出师三年内,须修身养性,潜心诵念师训,期满之日,方可开演。成昌自负,哪里忍得住。于是,一月之后,他在揽月坊设台,一展他十年所学。当日京中盛况空前,一连数日,揽月坊拥满人潮,为一睹黎郎绝艺,不惜豪掷千金。”
这不是很好吗?师嘉不解,看胡甲年神色黯淡,眉眼间有不忍,这人心慈,想来当年对这师弟,一定也甚为怜爱才是。
“过了半月之期,师父将我叫至跟前,对我说,我已出师,要我为他做一事。”胡甲年搁下茶杯,抬起头来,唇角有一丝苦涩,“我知不该质疑师命,只是,我师父心狠,是京中出了名的。我万万想不到,他连多年的师徒之情也不念及,一意要毁了他自己的弟子。”
吴子牛不安,以方言相询:“怎么了?他要你杀了黎成昌?”
胡甲年摇头,道:“若是杀了他,还是好的。一个人死了,灰飞烟灭,也非什么恨事。偏是叫人生又不得,死亦不能,一生为得不到的欲望痛苦煎熬,那才是最残忍的。”
师嘉听在耳中,只觉毛骨悚然,那要多恨一个人,才做得出如此绝情?
“成昌最拿手的,是一把口技。他天生便喜模仿各种声响,受师父指点之后,更是精到,神似之处,叫人拍案叫绝。可他却不知,师父在他习艺之时,留了一手技能,不曾给他。而师父要我做的,便是到揽月坊,成昌台上,在众人面前,表演这项伎艺。”胡甲年望向师嘉,微微笑着,“师姑娘,若叫你猜,你能否猜出是什么?”
师嘉眉头微蹙,略沉思,道:“我对百戏并不十分了解,但说要毁去这人,此技一定要在口技之上,又要叫他此生都学不来。”
胡甲年笑了,对师嘉竖起拇指。“师姑娘所言,正是我师父所说。”
师嘉尴尬,这算褒还是贬?赞她聪明,是暗示她也和他师父一样心狠?
“其实早在黎成昌入门之时,我师父便已授予我这门伎艺,一直以来,他都不曾说明,只说是功架,要我牢记,不得在人前练习。成昌脾性活泼轻佻,他自负天资,不屑于那些累死人的功架,而我,因着鲁钝,只得勤学苦练。这一来,倒将我师父的绝技学会了。”
“尊师自一开始,已经看到十年后的你们,所以,也准备好要叫你们自相残杀。”师嘉心寒。这百戏老人,还真不是普通的狠。
胡甲年却摇头:“这些年来,我走遍中原,看得许多,也算明了我师父心意。百戏这一行当,本就是弱肉强食,技艺精湛者居之。早在我们拜入师门,就已是如此残酷。数百人中,只有耐得住艰辛寂寞,汗水折磨,方才成就一个伎人。你看这揽月坊中,哪个是轻易便可上得台面之人?哪一个,不是八面玲珑、左右逢迎的人精?师父这么做,是要激起我二人争斗之心,叫我们这一生不停竞艺,方能在这伎人界中双双脱颖而出,成就伎人霸业。”
这段话,听来当真酸涩,个中劳苦,也只得他一人知。然则,何止百戏行当,放眼天下,哪一处不是如此?
“那日,我既高兴,又担忧。成昌志得意满,若我尊师命去了揽月坊,只怕会伤他至深,然则,我又不得不做。我思虑繁多,去到那台下时,已是夜里亥时三刻。城中达官贵人极多,无不是光芒四射,我一个穷小子穿行其间,更感心虚。成昌见了我,很是吃惊,但他上台在即,耽搁不得,便给我叫了吃的,又嘱我在后台等候。他已是城中新贵,待我,却一如即往。”他唇角微扬,又坠入十年之前那幕,“那案上美食,是我这辈子不曾用过的。我至今,仍记得那入口即化的酥饼香气。但我不敢多食,因我师父所教之技能,需在空腹之下进行。”
电光火石之间,师嘉如遭雷击,叫出声来:“您说的是‘腹语术’?”
胡甲年闻言,心中更是巨震。看这师嘉年纪不过十七八,十年之前,也只是个小娃娃。此人自南越而来,又从未进京,如何获知“腹语秘术”?这当下,纵使内心翻江倒海,在面上眼中却溢出赞赏之色。“我只在那时用过一次,莫非师姑娘当日也在?”
师嘉话才出口,已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腹语术”在她家乡,已是人人皆知,处处可见之事。但在这里,因授法隐秘而叫世人以为神异。她这番失言,也不知胡氏会否起疑,忙道:“我只是听说,并未亲见。”
吴子牛一头雾水,不懂他们所说何事。却见胡甲年闭紧了嘴,望住了他二人。不等他回神,已听得对方声音自腹部传出绝无可能在这揽月坊中闻见的莺啼兽鸣之声。只一句,将吴子牛惊得跳起,如遇鬼魅!
师嘉亲见此等绝技,仍觉不可思议。这技能远比口技神奇千万,饶是见惯世面的她,也要感叹。不消说,黎成昌自然备受打击了。
胡甲年笑着招呼吴子牛坐下,道:“我在他上台后,跟了出去。他见我一同出现在台上,以为我走错。当时,台下便坐着数百位达官贵人,我对他们说,在黎成昌表演之前,不如先看看我的。成昌惊愕,我想,他一辈子也绝料不到我这位愚笨的师兄竟会拆他的场子。众所周知,表演口技时,人需先掩身于屏风之后,方才开始。可我,却是站在屏风之前,不需遮掩,堂而皇之,叫众人看清楚了我。当时,我手无一物,口中衔着一枚木块,用腹语术对着众人说了一段小故事。”言及此,他仰天长叹,时至今日,他仍为当年所做之事感慨。“当即,成昌吐出一口鲜血,昏厥在地。他兄长命人将我痛打了一顿,我这一身的病,就是当时落下的。后来,成昌和我见了一面,直言恨我入骨,要我即时离京,十年之内不得回来。十年之后的重阳之日,将在京中设下擂台,与我堂堂正正比试一场。”
这黎成昌,虽有纨绔子弟的习气,到底是光明磊落之人。师嘉心中,不禁对此人有了些许好感。这段过往,该怪谁呢?怪黎成昌的心浮气躁,怪百戏老人的狠辣,还是怪胡甲年年少时的不谙世事?倘若真能怪,也只能怪到这世道去了。
吴子牛问道:“如今,你可有赢他之法?”
“这十年,我走遍国中各处,山川村落,倒也收获不小。只是成昌胜在天资聪颖,当年吃了苦头,这些年自然是全力下苦功。然而,百戏来来去去,若一朝勘破,又何来秘诀?要赢他,我仍未有十足把握。”胡甲年又是一声叹息。
师嘉只问:“这输赢,有何赌注?”
胡甲年看她一眼,忧容更甚,口中吐出四字:“毕生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