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金秋如期而至，草原上的风景美得不像话，康熙秋猎结束，下令御驾回到承德山庄休整。
我正吩咐着小太监把御茶房里的瓶瓶罐罐打包，芸香捧着托盘进来，把杯子放在桌上，走到我身边神神秘秘地道：“姐姐，万岁爷方才把年初选秀入宫的武静宁许配给四王爷了。”我手里拿着装了干胎菊的罐子，手猛然一抖掉在地上，正好砸在我脚背上，却不知道痛，暗黄的干胎菊随即洒了一地。芸香惊呼道：“姐姐——”我只觉脑子里混混沌沌，眼前一片黑，往后打了个趔趄，她赶紧伸手扶我在椅子上坐下。
“没事，只是忽然有些头晕。”我强压住心神，好让面色不至于太难看，强自挤出一丝笑意。芸香拍了拍胸口道：“吓死我了。”我道：“给我倒杯茶吧。”她听话地回身倒茶，我暗咬住嘴唇，用手压住胸口，仍觉得里面压榨般的巨痛。
喝了一口热茶，低着眼帘淡淡问道：“赐婚的事，万岁爷是如何说的？四王爷……定然是高兴了？”芸香捂着嘴笑了下道：“哪里看出来高兴了？四王爷向来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万岁爷说：知州武柱国为官清廉，颇得百姓称颂，膝下小女儿于今年初选秀入宫，生得容貌秀丽，品性佳，性格柔顺，赐予四阿哥为格格，好为四阿哥开枝散叶，回京后便命人送至府上去。四王爷听了，居然呆了一呆，才跪下谢恩。”
不是他求的，而是康熙硬塞给他的，就算不愿意，他又能如何？
我忍下了心中惨淡，说道：“此事不要再说了，省得祸从口出。”芸香应了声是，自到一边准备茶点。
我捧着点心走向御帐，守门的侍卫挑起帘子，胤禛恰好从帐内出来。我肃了肃面容，挺直了腰立在一旁，目光平视着某处，原想着错身而过就好，可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一般，视线直直地落在他脸上，与他的视线碰撞在一起。心疼、绝望、无奈、惊痛，在他依然平静无波的黑瞳里一闪而过，重重地落在我心上，击得心尖颤抖。只是一瞬间，却像有千言万语凝聚在复杂沉痛的目光里，彼此脚下都顿了一下，又各自提步而走，他的目光犹如钉子，深深地扎入我骨肉里。
我几乎是绝望地感觉到：康熙何止是赐他美妾，而是彻底斩断了我与他的所有幻想！
在帘子外吸了一口气，极力压住了悲愤，捧着茶点踏着碎步进到御帐，目光不敢轻抬半分，小心翼翼地把点心放在桌上，饶是咬破了下唇内侧，丝丝甜腥弥漫在口中，双手仍是难以抑制地微微发着抖。帐子里静得可怕，康熙坐在案前，面前放着奏折，我却感觉到两道锐利探询的目光在我面上掠过，冷飕飕地让人头皮发麻，手脚凉透。
上完茶点，我又低着头退出帐外，刚回到御膳帐，王喜进来道：“姐姐，我师傅让你过去一下。”我隐约猜到李德全要跟我说的事情，也就急急地随着他而去。
李德全站在离御帐不远的草地上，面色凝重，我紧走几步过去请安。他挥手让王喜在十来步远的地方守着，默默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开口道：“若曦，你入宫几年了？”我回道：“快十年了。”
他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压住声音说道：“转眼十年了，这些年来你颇得万岁爷的疼爱，可以说全有赖于你本就聪慧过人，懂得为人处世，品性为人在宫里又极是难得。但凡在宫里侍候的人，须要知道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若是忘了本分，下场从没有好的。”停了一下接着道:“自你到御前伺候开始，我就知你与别不同，除了自个的原因，还有就是与各位阿哥交好，情分非同一般。可毕竟主仆、男女有别，有时分寸过了，自招来许多闲话。万岁爷跟前的这几位阿哥，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宫里头梦想着高攀的多不胜数，可若有人从中挑起事端，后果如何无需我多讲。若曦，有些时候要懂得取舍，若贪念一起，只怕你承受不起！”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全无虚伪掩饰，我心中既感激又悲愤，可他自是希望我好才来提点，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大礼道：“多谢谙达提点教导，若曦全都记在心里了！”李德全似是放心，更似是长叹般“嗯”了一声，挥了挥手转身而去。
我在原地呆立许久，反复想着李德全的话。“主仆、男女有别”，“贪念”，到底指的是什么？把康熙赐胤禛侍妾、康熙方才的神情、李德全的警告串起来，到底预示着什么？难道康熙知道了我与胤禛之间的事？他若一直以为我与十三之间存在感情纠葛，如今又加上个四阿哥，往远的计较还有多年前的十阿哥，他是否认为我在他们兄弟之间制造矛盾，所以才让李德全对我提出警告？
想着胤禛离去时的神情，不安和哀伤漫上心头，抬眼望向眼前的大草原，广阔得望不到边际，可普天之大，哪里才是我安身立命之所？我极力压抑住想要逃离的渴望，闭上眼睛静默良久，才拖着疲累无力的双腿回到帐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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