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和我在后海立交桥见面了,他一如既往的瘦,一如既往的疲惫,可能三天没洗头了,头皮屑落在领子上,黑色休闲裤被烟灰弄得有些发灰。
他见我,一边挠头一边走近,还不时的环顾四周,装做很自然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我问:你怎么又换网吧了?
他又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准备踹进兜里,又试探性地示意我要不要来一根,我摇摇头,他一边摸打火机一边说:这不是新开会员免费上网24小时嘛!
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了,他又没钱了,现在月底,离他发工资还有一个多星期。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因为他只带我去吃了碗炸酱面,老实说,味道确实不好,好在便宜,只卖五块钱。分量不多,可他毕竟吃完了,说明他早上应该什么也没吃。
我去付钱,他准备来抢,可看见我钱包里的一堆红票子,就什么也不说,回去继续吃面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说笑,这不是他的风格,以前在路上他总有说不完的话,我就去扯他的衣服,他笑笑说:我还以为你是没钱了才回来找我的。
我很奇怪的看着他,他可能是怕我误会什么,接着就说:我没别的意思,总之就是希望你过得不好,这样我就可以对你好些了,你能理解吗?
我说:像你说的那样,折断我的翅膀,让我离不开你,是吗?
城说:没那意思,就是想对你好,替你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总之,怪我没本事,泥菩萨过江是找死,我对你就好比是曹冲称象,舟小有舟小的好处,就是好转弯,不容易触礁,坏处就是走的慢,经不起风浪,懂?
我说:其实不懂,我就是想和从前一样,从前怎样,以后还怎样就很好,可我感觉不到一点你的开心,你是不是不想我回来,或者说不是很想?
城吸着烟说:其实你应该清楚我,你走了,我不能去死呀!在你缺席的这段时间,我必须适应一个人怎样去生活,我从没想过你会回来,真的,因为我觉得我特别糟糕,这和自卑以及有自知之明无关,合情合理你不回来,我要是你就不会给我这种机会,因为这都是我自找的,没人会喜欢我这样的人,自私又虚伪,喜欢打着文艺的幌子挑剔世界,到最后必定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没有朋友圈,别人或许有未来,我觉得我自己没有,就算有,也是雾蒙蒙的。
其实我想开导城的,我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们因该积极的去面对人生的苦难而不是消极的仇恨命运的不公。可我词穷,我完全不知道怎么说,我也知道我无法改变他自己装备起来的忧郁,可他毕竟不是天生忧郁的人,与他相比,我性格中因该有更多的忧郁。我什么也没说,就是抓住他的手,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想说的话,可他毕竟不是我,我心里的话他听不见,我想说那三个字的,可我说不出口,因为他不喜欢听这样不忧郁的话。我于是就自觉的投生到物哀里来,让青春的空气里格外多的悲哀笼罩住自己。
我让他帮着找夏楠,他虽然很上心,陪我去酒店等,去医院问,去网吧找,去路上大海捞针,可毕竟没有头绪,没有熟人,找不到。
城说:最后一个办法,就是去问贩毒的那些人,可他们那行最忌讳多管闲事,况且我不放心你去,我决不会和那些人打半点交道的,因为我清楚毒品是什么。
我当然没有告诉城我已经帮夏楠买过好多次毒品了,所以城上班去后我就去了上次去的那间出租屋,那个丑女人还记得我,可正如城所说的,这一行的人都不管闲事,可我感觉得到,丑女人知道夏楠的下落,可她不告诉我,我说给她一千块钱,她说:干我们这个,有规矩,她欠你多少钱?你给我多少信息费?
我说:不是找她要钱,是找她有事。
丑女人说:丑女人收了我的钱后说,哼,还瞎说,绝对是欠你钱,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现在躲起来了,放高利贷和收账的马仔都到处找她呢?找到后可有她受的,卖去新马泰,给人当马骑。
我说:钱你都收了,快告诉我。
谁知道丑女人居然有这一手,她居然抵赖说:谁说要告诉你她在哪了?或许她已经被黑社会抓起来送上船了。你给的这一千块钱不是要和我买药吗?
我说:你还我钱,我不问你了。
丑女人说:呵呵,真是好玩,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就是信息费呀!你见到她后告诉她,追债的人到处找她,让她藏起来,找到后就…
我特别委屈又有点害怕的说:求你了,把钱还我吧!要不就告诉我她在哪里?
可丑女人还是无动于衷的说:你去打听打听,进了这道门的,谁能把钱交了后又带走的?
我快哭了,一副想死的样子说:可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呀!这不欺负人吗?
丑女人不耐烦的说:好了好了,别在我这瞎耽误功夫了,走吧!
我还是心虚的说:还我一半吧!
丑女人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丟,还挺倔,这样吧!进了我桂花姐口袋里的钱从来就没有再掏出来的道理,就当是你花一千块钱和我买五百的货,这个给你,自己去卖,赶上急的主,能值两千块呢?
当时我脑子特别不清新,有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产生了,就是我出门后就会在巷道里遇见夏楠,然后我就把这包红红绿绿的小药丸给她,求她原谅我。于是我就接过来,放进了包最里面的夹层,浑浑噩噩的出来了。
夏楠当然不会出现在巷道尽头,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就在与我仅仅一墙之隔着房间里,邪恶又过瘾的看着我洋相百出。
渐渐的我就开始放弃在大街上盲目的找夏楠了,半个月后,我在路边卖早点的摊子处和城面对面坐着,沐浴着九点半的美好阳光,吃着巨大的油条和粗糙的现磨豆浆,仿佛夏楠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座诚实仿佛终于乌云散尽,阳光灿烂了。
杜伟出现在我身后,城看着他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就好像他和杜伟本来就认识,也许这就是本能,城的本能告诉他,我身后这个男人一定和我有着特殊关系。
杜伟就站在我身后一米多一点的地方站着,我注意到城放下油条和豆浆,向后靠在塑料靠椅上,掏出一根烟点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看他,发现他的眼光在我身后凝聚,于是转头去看。
那是两个男人无言的对决,杜伟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城,我不知道怎么办,希望有奇迹发生,于是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大口大口的啃油条,大口大口的喝豆浆。
可奇迹即便有也从来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杜伟还算是好人吧!只是走过来说了几句话:我只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我们到底算什么?
我努力的咽了一口油条又喝了一口豆浆后说:朋友呀!朋友。
杜伟说:好,朋友,至少比凯子强点。
然后杜伟就走了,城似有所思的抽烟,什么也不说,我特别欣赏他的这个态度,就因该什么也不说,最痛苦的那个人,其实应该是我。
我开始每天宅在出租屋里看书,并且只看实体书,每看完一本城就又会给我推荐一本,快递员一定很讨厌我们,因为每次送过来,都是二三十块钱。
我看得特别快,除了睡觉都在看,手机停机了,索性由他去好了,第一次这样痴迷的做一件事。不觉得烦,因为总能得到城的夸奖,他说:只要脑子里面有玩意,人就可以克服恐惧和孤独。
城说:读书是苦差事,必须循序渐进,先看金庸入门,因为有电视剧可以参考,看起来会比较容易掌握,金庸的也不能全看,这样就俗烂了。
于是他就只给我买了《鹿鼎记》《神雕侠侣》《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写得特别好,我特别喜欢,要求看第二遍,可城又说:不完美之美就很好,况且金庸小说不值得看第二遍,值得看第二遍的,比如莫言的《生死疲劳》。那时候莫言还没有得诺贝尔奖,后来得了,城很生气,他觉得莫言背叛了他,他被推向大众化了,脱离了小众,他就会和川端康成一样,再也写不出好东西来了。
后来的问题就是没有钱了,城换了一部手机,过了一个月,于海快中考了,我就把我剩下的钱全寄给了他,并不多,两千多块,平时我也会分担一点日常开销,于是我就告诉城了,告诉他我一点钱都没有了,他说应该的,并且支持我这么干,并且扬言说以后会努力赚钱给我养家,说不能亏了他小舅子,可他的努力不过就是找他的亲朋好友,这个借几百,那个借几百的维持着日常生活。我还是用着王图年前给我买的那款手机,再说了,我并不很迷恋手机,当时我特别喜欢看书,手机的作用完全就是钟表的作用。
城拉我去新知图书城,我想把所有的书都买回去堆满房间,可真的,钱不多,最后只买了促销装的四大名著,总共也就八十六块钱。
城说:这四本书就不存在看完的说法了,大多数人没看完,可只要认真看完一遍后的人,不需要多久就一定会再看第二遍,然后就停不下来了,接着就是第三遍,第四遍,看到死最终发现,还是时间不够,这四本书容纳了中国文化约十分之一的好东西,那些红学家,捧着一本《红楼们》研究了一辈子,到死那天也还有很多地方搞不懂,这他娘的就是学问呀!
其实我和城都犯了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贪多嚼不烂。城希望我能快点追上他的步伐,可我追不上,他从初中就接触这些书了,在他漫长又孤独的七八年里,是这些书陪他过来的,在经验和系统上来说,我从根本上就是畸形的。
我努力的看《红楼梦》,有许多不算生僻的字我都不知道,于是他只好又花了六十八块给我搬来了新华词典。可我毕竟是看不懂,于是就又拾起《笑傲江湖》看起来。
他心血来潮的买了前四套《冰与火之歌》。并且对这部魔幻长篇小说给予无尽的赞扬。
我说我也要看,可我二十叶都没看完就决定放弃了,这次不是因为有太多生僻字,反而是字几乎全都认得,就是觉得内容无聊透顶,他就打趣我说:中国的糟粕都还没消化呢?一下子就想汲取外国的精华,用刘勃(小话西游)的话来说就是‘捞过界这种事情在妖精界里可是大忌’。
那天深圳刮台风,工厂停工,城洗澡后发现脚指甲太长了就找指甲刀,找不到,我躺在床上看书,就告诉他说:我包里有。
于是他第一次翻我的包,他烟瘾犯了甚至会拿筷子去夹掉进排水沟里的硬币,可他从不翻我的包,并不是他的人品好,因为他的自尊心很强,至少在钱这个敏感的问题上是这样的。上次他换手机,我只说了一句:用我的吧!反正我不用!
他挖苦的说:这是你朋友送的礼物呀!礼物嘛!有特殊含义在里面。
他当然也清楚,包是杜伟给我买的,他怎么会去碰它一下呢?这基本就是在提醒他一些他不想面对的事。
他打开扣环,翻了翻,然后就发疯似的把我的包摔在地上,地特别脏,况且他刚洗完澡,拖鞋上有水,那个包是LV的,多少港币我忘了,差不多值两万人民币。我特别爱惜,因为那是我现在最值钱的东西。于是就特别鬼火冒,拿着书就往他的脸甩去,女人只要一开始摔东西就停不住了,词典,枕头,衣架,我抓起他放在地上的八宝粥罐子,摔过去,罐子里全是烟头烟灰,他下意识的想躲,可没躲掉,烟灰在空中就飘洒出来了,铁罐不偏不倚的砸在他的脑袋上,他的头发还没干透,白了半边,脸也白了半边,偏偏他又没戴眼镜,于是惨叫一声冲进了洗澡间。
我当时并不知道烟灰撒进眼睛后有多么痛苦,虽然他的惨叫让我暂时不再扔东西了,可我第一时间并不是跑去卫生间看他,而是一把从地上抓起了我的包。拿起来的一瞬间,我看到最里面的夹层拉链拉开了,那包药丸漏在外面。
我试探性的探头去看卫生间的情况,他扬着头对着水龙头揉眼睛。
过了十多分钟后,他捂着一只眼睛出来,卫生间的门太窄了,我站在门边他出不来,于是他第一次推我了,推的特别用力,我就打了他,我攥着拳头噼里啪啦打在他背上,他猛地转过来恶狠狠地看着我说:你,滚。
他被烟灰咬到的那只眼睛红的怕人,他就那样无情的盯着我,我本来还想解释什么的,可他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他去收拾我的东西,也就是随身的两套衣服和一个包,还有桌上一包还没有开封的卫生巾,少的可怜。
我说:我没在吸毒。
他说:那你是卖?
我说:当然更不是,这个说不清楚,但我真的和毒品没关系,这是误会,你相信我,你听我慢慢告诉你。
他说:你就省了吧!我的同学起码有四五个是贩毒被抓的,在我老家,吸毒就像吃狗肉一样不让人意外,我的亲戚朋友吸毒的不在少数,所以我清楚吸毒者的心理有多么不正常,为了吸上一口,男的就去偷去抢去运,女的就去卖淫,把个好生生的人活成狗了。
我还纳闷呢,你怎么突然就有钱了,然后就突然又没钱了,你说你不吸,你逗我玩呢?
我说:你就这样想我的吗?这东西是,是我,是我去找夏楠,我去找夏楠,我背着你去找贩毒的人问夏楠去哪里…
城不耐烦的说:行行行,话都说不利索了,吞吞吐吐的,就不必编了。
我特别绝望,当然了,因为他接下来说的那些话,让我真的很绝望。
他说: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没有可能,你知道吗?你这次回来其实我是特别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可我心里其实一直有这样的疑问,其实也不是疑问,我可以确定,你和不同的人睡过,这点我想你不会否认吧!
我想试着挤出几滴眼泪,可就是没有。我平静的说:是,可我从没爱过他们。
城说:对嘛!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女子无爱不可性。
我说:我想我爱过你!
城说:得了吧!爱是放在心里纪念的,不是挂在嘴边说着玩的,我还爱过你呢!
我说:我承认,我确实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可我有我的苦衷,我以为你能理解我,因为你是我遇见过最能理解我的人。
城说:行,你这话是在骂我呀!要是你不说,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傻!
我说: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说,你应该当时就把话说清楚的,是你说的,还记得我回来的那天,就是在这道门口,你对我说:‘欢迎回家’。
城说:本来我以为我能原谅,可我其实不能,每次抱着你的时候我都会问自己,甘心吗?和一个被不同男人碰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女人共度余生。不知道归不知道,可我毕竟知道。
有时候我又会想,无所谓,人生就是这样,不按照自己预想的方式进行,对命运妥协的人多了去了,我凭什么就能例外。
那天在路边吃早点的时候,那个人不就来了吗?恐怕你们的关系不是朋友吧!他甚至不是嫖客吧!我就不明白,你看上他哪了?说句实话,就算他再年轻十岁,我也不见得就比他差吧!更何况他又是个残废。
我不说,不问,不是我不想知道,是我想你主动跟我说清楚,说得清楚最好,即便说不清楚,那你也该骗骗我吧!呵呵,可你倒好,居然能装成个没事人一样。
我说:原来你一直都这么嫌弃我,嫌弃我身体脏了,嫌弃我没文化,嫌弃我精神领域匮乏,嫌弃我灵魂庸俗。
城说:千万别拿精神说事,境界不分高低,人品决定一切。呵呵,我的人品就不值得恭维了,你的嘛!我连评价的资格都被你剥夺了吧!因为你根本就不会在乎我的感受,我不过是你所经历过的男人当中的一碗大白米饭,饿了起码可以填饱肚子,一但有大鱼大肉了,谁还只顾着往嘴里塞米饭呀!
我说:我特别想和你来真的,尽管你不愿意听,可我真的爱你。
城说:我这辈子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是冲动的,那就是辍学,所以许多年来,在做决定前我都要掂量后果,于是优柔寡断害苦了我,让我吃尽了苦头,我知道,这是我性格里天生的缺陷。
所以这一次并不是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你吸毒也好,卖淫也罢,我不做任何道德上衡量,我并不高尚,但做人,我希望自己能问心无愧,尽管已经做不到问心无愧了,有些伤害我永远无法说一句道歉,可我会内疚,我会后悔,但我不能伤害一个已经受过很多伤的人,这样下去,在我这里,你只会受远比你所能想象得更多的伤害,我这是对你负责也对我负责。
我决定做最后的尝试,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挽回我的爱情。我开始脱衣服,可城过来阻止了我,他拉起我的衣服,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说:小言,真的,对不起,你听着,你还小,未来的路很长,去一个新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最好离开深圳,这里并不是一个有梦的地方。工人劳累得抱怨着工作的艰辛,房东除了算计房租没有人情味,老板从来不会在乎员工是谁,在他们眼中,员工就和螺丝钉一样,在这里,男人就像牛,女人就像鸡,为什么我们明知这样还是不肯离开呢?说白了,都是在老家混不下去的人才来深圳打工的。社会的渣滓,家乡的废物,人类的残次品聚集的地方,黄金堆积如山的地方,基石是血泪和卑鄙。
我说:你就不能原谅我吗?我真觉的我很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那个女人。
城说:那只是传说,不是真的。况且不存在原谅,因为我不怪你,我还想谢谢你呢,打心里谢谢你,没有原因,就是因该谢谢你。不要吸毒,不要放空自己,最后推荐你看一本书吧!《红处方》,以后再也不会推荐你看那些我喜欢的书了。
我说:我想最后和你听一遍那首歌。
于是城就插上了耳机,递过来一边耳机,我塞进耳朵里,闭上眼睛,眼泪再也止不住的夺眶而出,渐渐的,那首《你就像个小孩》响起,和城从遇见到马上就要离别的一幕幕在我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一样的掠过,我想我真的已经失去城了,是那样彻底,是那样不可挽回,那样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