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圳下特别大的雨还刮台风,我被困在一家快餐店里,我和城的手机早就停机了,没钱交,身上的钱只有七十多块了,还要挨到城发工资,那时候我和他都是倒计时过日子,他没逼着我找工作,我也不想工作,特别颓废。
我觉得这就是命中注定,和我同时被困在一起的是一个中年人,他的手指断了两根,可一看就知道是个小老板,背着小皮包。
我链接了小店的无线网给城发语音,说我被困在这,让他来接我,可他没在线。
突然有个人就添加我了,我同意以后,越看越像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他肯定是搜索附近的人添加的我,我看见了他那少了两根手指的手掌就一阵害怕,刚准备删,他就发来了一个笑脸。我真是手贱,或许是我的善良使我不想伤害这样一个残疾人,于是也发了一个笑脸过去。
就这样,我认识了杜伟,他在农贸市场卖佐料,他老婆在老家收各种东西,然后找人运到深圳来卖。无非是花椒,干辣椒,草果,八角茴香等…
我本来就是把他当做一个小贩来看待的,我打心眼里是有点看不起他的生意的,因为我是个门外汉,总觉得这些东西没钱赚。
可后来城告诉我,小生意靠守,大生意靠走。杜伟其实还挺有能耐的,他供着大大小小几十家餐馆和饭店的佐料,他家乡的这些东西几乎被他垄断了,却总是供不应求,他其实比那些西装革履的工厂管理层更有钱。
雨小了点,我走出来,没一会儿他就开着一张面包车赶上我了,他说:雨还没停呢,我开车送你吧!
我说没事,不用麻烦了,他又说路上全是水,会把鞋弄湿的,并且雨突然又大了点,他就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我就坐了上去。面包车后面的座位被拆卸了,堆放着各种佐料,摇上车窗,那种味道特别大,可我也说不上是讨厌这种味道。
他说能不能给他我的电话,我像嘲笑土老帽一样说:你傻呀!微信号就是我电话。
他笑笑说:以前家庭条件不好,小学都没念完,五年级去街上卖佐料了。
我惊讶的说:那你卖了多少年了?
他板着那只只剩下三个手指头的手说:我看看,我九二年不读书的,那时候十五岁,今年是一零年,十八年了。
城说:《霸王别姬》里陈碟衣为什么能唱好戏,从一而终呗。
于是我觉得他就是从一而终所以才赚到钱了。
我说我到了,我一指那条狭窄的巷道。他特别心疼也特别不可思议的说:真没想到,像你这么飘亮的小姑娘会住在这种地方。
我随口就说:没办法,穷成狗了。
我在冲凉的时候手机居然鬼使神差的响了,我光着就跑出来看,是一个陌生号码。是他,杜伟给我交了话费,一千块话费,他说是一个特别优惠的套餐,移动公司推荐给他的,预存一千元,每月返还八十,还有彩铃和各种流量优惠。
我心里窃喜,却还是娇滴滴的埋怨说:你干嘛给我交那么多话费,我平时都没什么人可以打电话。
他说可以打给他,他时间很多,就想听到我的声音。
我其实当时真的没有想过那么多,因为被一个人关心着,女人真的就特容易昏头。我删除了短信,和城说是王一一给我打电话,停机,他就给交的。
城可能是对我有点失望了,因为我不上进,我永远不能达到他理想的境界。他有情怀,可他没钱,那个动嘴的游戏让他变得有些虚伪了,他甚至虚伪到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名,其实城就是他的网名。
他喜欢音乐,就是那种在KYV里面,别人点的歌都会,但不屑唱,自己点的别人从没听过,但他唱的很起劲。他享受那种别人对他的错位感。
这是一种受虚伪思想影响很深的个体行为艺术,其实是不健康的心理,可他就是受用这些东西。他发现一个叫《故事里的故事》的电影,非要约我去网吧看,你能想象得到的,相邻的两台电脑放着同一个电影,连秒数都是一样的。
我实在是觉得没意思,甚至看着会感觉到恶心,可他津津有味乐此不疲的夸赞导演编剧和演员。
我的表现让他很不满意,他就讽刺我说:其实不怪你,以你的情怀,看《大红灯笼高高挂》都还困难。
我不服气的说:哼,那你倒是找一个我从头到尾都看不懂的电影呀!博士。
他特别认真的看着我,那种认真是会让人可怕的,他说:你是在给我取外号吗?
我说:你不就是博士吗?
他说:我们给人取外号,一般都是嘲笑别人的,比如给一个胖子取外号叫他瘦猴,这样别人不会生气。你也可以给一个傻子取外号叫二愣,因为他不知道。但你不能给一个教授取外号叫专家,因为他本来就是。
我说:那你的意思是说,你本来就是博士了。
他鄙视的说:这就是你的境界了,你要给我取一个文盲的外号,我会觉得你有是个有意思也有水平的人,脑子起码会拐弯,我知道,你不就是想寒碜我吗?真的,特别寒碜。
我觉得城骂人的时候一定能把人骂得一文钱不值,可他就是一个脏字不带的把我给骂了。然后他说:想看点有脑子的电影,有呀!但有脑子的电影必须要有脑子的人才能看懂,来来来,你把这个电影看完,什么都不必说,你有脑子和没脑子,只有自己知道。
然后他就给我放了一部日本电影,《被唾弃的松子的一生》。
他就像是故意气我一样在一边看起了六小龄童版的《西游记》。
我也赌气一样的看完了那个电影,就像他说的一样,有脑子的电影必须要留给那些有脑子的观众来欣赏。我不知道那部电影教会了我什么,后来想想,或许是自卑吧!
因为从那以后,我就有点放任自流了,身为女人,这本来就是一件值得自己同情自己的事。
我终于第一次学会了转魔方,城躺在一边抽烟,我转好后随意的丢在他肚子上,他拿起魔方感慨的说:得到即失去,如果你差最后一步的时候能停下来,就像在距离山顶一步的时候回头,多么美好。
我说:你认为你得到我了吗?
城重重的抽一口烟说:假如明天来临,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你说我们会有明天吗?
我说:会。
他说:可你越好我就感觉你离我越远,我是没指望了,因为我不愿意成为那样一个人,说我这是自命不凡,我讨厌别人这样认识我,所以我就是想让自己脑子里有点玩意,不至于叫世界把我变成一头猪。
我说:你是不想教我了,其实我一直在向你靠,可你走的太快,你不愿意等我了。
城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想知道我从你身上学到了点什么吗?善良。看一个人到底善良还是邪恶,眼睛里就能看出来,你觉得我邪恶吗?
我说:我不知道。
城说:起码不善良,但我承认自己是这么个东西,可你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你怕被人看不起。
我当时就哭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哭着说:我不承认什么了,你说清楚,别装神弄鬼的,玩什么深沉。
他又点上一根烟,缓缓的说:看来我说对了,你有事瞒着我,哼,愿意瞒着就瞒着吧!其实这种事不需要瞒,何必那么累呢,我没本事,没样貌,没素质更没钱。
说到钱,我觉得就俗了,但你应该也就懂了,所以我们两个人中,必定有一个俗人。
我狡辩着说:你把话说清楚,我不懂。
他说:你别逼我了,把话说透,就不是我这样的人干得出来的事。
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哭,我等着城来安慰我,可他没有进来,我劝自己和他认错,可我就是开不了口。就在这时候,杜伟打电话来了,我挂掉,他又打来,我再挂掉,他又打来,我关机了。
我在卫生间哭够了以后出来,城已经出去了,我去我们常去的那家网吧找,他不在,又找了几家网吧,他都不在,打他的电话,发现电话被他放在枕头底下充电。
我想他一定是看过我的手机了,不然不会说这些话的,他一直以来都像个老师一样的教我许多道理,我听不懂,他就不厌其烦的解释到我懂。他给我买的裙子就挂在铁丝上,他给我买的书就放在桌上,我觉得那条裙子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比阿迪达斯鞋更好,书比苹果手机更好,一千元话费也抵不过他在床底抠出的钢蹦。
我去自动取款机把我最后的八百块钱全部取了出来,我买了旺仔牛奶和牛肉干,还给他买了一盒一百块一盒的兰州烟。
他快上班的时候才回来拿他的手机,我坐在凳子上看那本他给我买的《万物皆有伤心处》。
他明显有点吃惊,就说了个冷笑话:鸡给黄鼠狼拜年,以德报怨呀!
我歪着嘴角说:那还不快认错。
于是他那天就旷工了,我们抱在一起,我和他那时候都觉得,我们可以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