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有第二次生命,如果我只活到四岁半就顺流飘荡而去了,一切也就可以提前结束。
我之所以不后悔,因为在最痛苦也最无助的时候,我遇见了城,如果遇见代表的是最好的爱情,那么我最不愿遇见的,恐怕也是城,一个人欠的钱债太多会疯掉,欠的情债太重会死掉。我跟城说:你当我死了吧!
城说:鱼只有七秒的记忆,所以鱼没七秒就又走完了它的一生,我希望你是一条鱼。
我又说:那你就忘了我吧!也许要比鱼难一点,但你还是可以的。
城说:如果想让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彻底失望,女人必须学会毁掉自己;如果想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彻底失望,那就让这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把自己毁掉。
我说:你养不活我。
城说:你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佛祖的意思是放下才能拿起,其实得到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我不痛,因为我从来都得不到,这样我起码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就比如我会想把你脱光,然后用我的方式把你全身得到一遍,包括你的脚趾,你的每一颗牙齿,你身上的每一根毛,但我如果那样做了,我想我就永远的失去你了,我就永远的失去自己了。
我离开城,并不是我不爱他了,而是我太爱她了,我想我可以为他去死,他给我的是一种高于男女性爱的爱。我觉得那因该叫美,与浪漫无关,与享受无关,是那种存在于灵魂和内心中的美。而美丽又有另外一重身份,叫短暂。
四岁的时候我失忆了,所以我基本比同龄的人要缺少四年的生活本能。
我醒来的时候,桌子上点着一盏微弱到陶盏灯。一个细细的柱子,上面凹陷着成一个碟子的样式,底座稍微大一点,梯形方柱。
灯碟上有一点煤油,里面躺着一根铁丝粗细的麻绳,或者说是麻线。
一个畸形的老头坐在一把腐朽了的竹靠椅上,篱笆黑漆漆的,风从缝隙里闯了进来,油灯挣扎着熄灭了,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风里有点鱼腥味,还有点苦味,再就是麦穗烤糊了的味和香甜的玉米味。有流水声,青蛙和蛐蛐儿的叫声,远远传来一声像小孩啼哭的叫声,我有点害怕。缩在那里发抖。
老头也听见了,知道我怕,就说:怕啥咧,那是山猫在驱赶邪祟咧。
接着又听到一声,与先前不同,也像小孩在哭,我于是就哭了。
老头就去火炉边弯腰吹了吹炭,从一边的竹篾绳上抽了一条玉米皮,引在通红的炭火上,再一吹气,玉米叶就着了,发出一种黄红的光,他把玉米叶凑到桌面上的油灯,麻线就又点燃了。
他面无表情的说:哭啥咧!那是夜猫子在吃老鼠咧。
接着就把一些被捣碎捣烂的植物敷在我的手上,腿上和脑袋上。
然后他给我个玉米棒子,我就躺着吃了。他吃麦子,就是在火上燎去麦芒烤出香味,他放到手里一搓,一边搓一边吹,然后一把丢进嘴里咀嚼,咀嚼到嘴边都是泡沫,他艰难的咽下去,提起一个尖嘴小茶壶,含着壶嘴喝一口温水压下去。
然后就拿火钳从从火塘边夹住一个黑糊糊的小陶罐,周身算是裂纹,缠绕着一圈又一圈被烧的发白的铁丝。他一泼,罐子里的渣和水就飞出去了,惊动了拴在下面柱子上的两只小狐狸,小狐狸“呜呜呜”的委屈叫了几声。
他从挂在篱笆上的化肥编织袋里抓了一小撮黑糊糊的东西丢进小土罐,又从别在篱笆墙上的树根上撕下一小节木屑,也丢进土罐里。用刚才他吃水的茶壶往里面注满水,就放在炭火上烧。
然后他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你可真是命大哩,昨儿水那大,我拴在杨柳树上的雨篓子都冲球不在了,你就挂在拴篓子的杨柳树上。
我可是觉得你死了,就这河里我可没少见死人,有比你大的,有比你小的,有被狠心爹妈丢下河的,有洗澡摸鱼的。
也是你的命,你咳了声,要是你不咳,要是我耳朵再背些,你拿还有命活嘛!
你是哑巴,要不咋能不说话也不叫疼咧,你的小肚皮被啥划拉了这大一个口子,就是解放军那也受不了这罪。
不过哑巴也好,哑巴心善,我记得我二太就是个哑巴,可怜最后给部队用冲子打死了。六九年,说是来借粮食,狗日的,问哑巴粮食藏在哪?她还能告诉你咧!就这么着,还怀着我爷的娃呢,就给嘣了。
你这点小伤,不算球啥?当年我爹饿疯了,去榕树上逮松鼠吃,从那高掉下来,比你伤太重了,我娘就叫我上山去给我爹挖药,几十筐吃吃包包,一两年就又能拉犁头了。
下头拴着两匹狐狸,可不是我要剥皮,母狐狸被人一钉耙抓死了,它黑里跑去咬人家的鸡。那匹狐狸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从鸡冠子山那边跑来的。我对河边的鸡胸山那可是了如指掌,有多少窝鸟,多少个兔子洞,多少条蛇我统统知道哩!
狐狸和人一样,没了母狐狸,准叫野狗咬死。我就囫囵养它们几天,可不敢杀生,你害人,老天爷就害你。
再者说了,狐狸那是半仙,狐狸咬死的鸡都是老天爷的意思,那些鸡要不死,迟早要闹鸡瘟,牲口也要得病。
鱼是可以抓的,我太说鱼是人投胎转世的最后一程,人们的灵魂从阴曹地府放出,隔着水,他们出不来,等待着被人捞起来,这样他们才能重返人间投胎。而为了感谢送他们投胎转世的人,它们把躯体留给恩人,作为报答。
老头白天就上山砍竹子,顺便给我带来乱七八糟的草药,有时候草药敷在伤口上特别疼,有时候又一点也不疼。
他又编织鱼篓子开始捕捞灵魂了。
他把鱼给我吃,他说:你说怪不怪,我的鱼篓子被水全冲走了,却捡了你回来。要是按照我太说的,肯定就是你的灵魂掉进水里了,阎王爷不敢收,就让我带来了。
有一天他回来,见我蹲在一边玩小狗,我以为两只狐狸是小狗。他乐呵呵的说:还是药好,还是药好。
我咿咿呀呀的学着他说:还是药好,还是药好,还是药好…
他才知道,原来我不是哑巴,我是还不会说话。
后来他就教我说话,他说:篱笆。
我说:依泥吧…
他说:稀泥巴。
我学着说:依你爸。
他说:篱笆,篱笆,篱笆。他一边说一边拍着边上的篱笆墙。
我说:一爸,一爸,一爸。
他说:不是爸,是笆,篱笆。
我说:不是篱笆,篱笆,篱笆,篱笆…
然后他又乐呵呵的说:这孩子真聪明。该有个名字好,我咋会取,难道和我一样叫陈豆苗,可不好,豆苗不好,花花才好咧。
然后他说:陈花花。
我说:陈哇哇。
他说:不好不好,嗯,嗯,陈小鱼。
我说:陈小鱼。
然后他就叫我陈小鱼了。
其实,如果他不带我去卖鱼,可能他还能活很久吧!
他一直在攒钱,因为没有我穿的衣服,半年多了,我不断的长,原来的衣服和裤子,已经小的没法再穿,并且也破的没法再穿了。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把那两只小狐狸卖掉的。
那天早上他来推推我,他看上去特别开心,说:这里是四十五块钱,够五十了就给你买件花衣裳好不好好。
我说:小狗呢?
他说:卖了,卖给人家做药去了,没办法,现在狐狸真的不好找了。你别愁,狐狸是半仙,会救命呢!我今天就带你去买件花衣裳。
在路边卖鱼的时候,七叔公一眼就认出了我,因为我他家离我家很近,我穿的那件小毛衣,还是七叔奶给打的。
后来的事我有点模糊了,一个黄瘦的女人抱着我就抹眼泪,她还一边哭一边用巴掌打我,哭着说:你瞎乱跑什么?你个小虾仔,你晓得找你找了多少钱吗?
老头就阻止她说:她肚子有伤,莫打那重…
我妈把我那小得不成样子的毛衣扯起来,那时候已经好了大半了,但血痂还是化浓了一部分,她就再没有打我。
接着在卫生院呆着,老头一次也没来看过我,那时候我挺想他的,想他给我煮玉米棒,想他给我烧土豆,因为伤口恶化,他不让我吃鱼,但有次给我吃了野鸡蛋,说是野鸡没逮到,它就把蛋拿来了。然后又说:你说你多妖孽呀!我又没钱给你买鸡吃,只能打野鸡的主意了,不过野鸡也来啄我晒在窝棚廊上的豆子和茴香籽,我和它算扯平了。
后来我出院了,我爸我妈买了礼物去谢他救了我的命,可他已经快不行了。他已经很老了,他叫陈豆苗,人家叫他豆老公公,解放前他家是地主,他爷娶了两个老婆,一个就是他太,一个是他二太,他二太是哑巴!斗地主的时候被部队斗死了,他太吃耗子药没死成,后来就瘫了。他爹排行第四,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二太无后,斗地主的时候怀着孩子,六个月就和它二太一起又去了黄泉路上。
他的叔伯姑姨有的病死了,有的逃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他爸也想跑,没跑成,从树上摔下来了,腿断了,腰也断了。
好像听说他也结过婚,因为穷,因为苦,女人怀着孩子就跟人跑进了山,他就只能把一切教给命运,期望那个女人念在他对他不薄的份上,替他生下孩子后不要掐死,世界还能延续着他一生善良的血统。
他当时已经很不好,见到我,他还一直挂着说要给我买花衣裳。
他的矮坟堆就埋在河对岸的鸡胸山上,父母以我的名义给他修的。他临死之前问我爸:小鱼叫啥名咧?
我爸说:阿豆公,她叫卢言。
他说:我还给她取了个名呢,叫陈小鱼,小鱼,小鱼,卢言,卢言…
我爸就说:我想让她认您做干爹,您看行不行?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就像回光返照一样,从竹躺椅上撑着座起来,就说:好得很呢?好得很呢?那她以后叫啥?
我爸说:跟着您姓,你说是啥就是啥!
他思索着说:我不会取名,一天学也没念,取的不好。她叫卢言,哪一个言?
我爸说:就是个一点三横一个口字的那个言。
他说:我听不懂,还以为是岩石的岩。
我爸就说:那她以后就叫陈岩,岩石的岩。
他很高兴,说:那就让她像岩石一样硬狠狠的活着,我死后的田地都给她,我爷我爹从小就对我说,人没啥都不怕,只要有地,只要肯种地,就能活着。
然后他就靠在竹躺椅上,脚一蹬,摇椅就前后摇摆起来,摇椅停了,我爸一个手指去他鼻子前试,我妈把我的头板过来,捂在她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