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神佛吗?十九岁的杨子栴没信,八十七岁的智叟信了。
智叟虽早做了准备,此时手还是不住地颤抖。他抬起头,眼中反射着光晕。从空中缓缓降下的是位着黄袍的中年。他乌发束冠中,双手背于身后,不怒自威。包裹着他的白光,与地面靠近一尺,便要淡却一分,于是在他双脚触地时,悄然散去。
他和蔼地笑,天地也跟着笑。风拂过树丛,树叶沙沙作响。那与尘世的距离感瞬间没了,使人产生想到亲近的冲动——不是奔去索要一个拥抱,而是跪在他的跟前,舔舐去他衣摆上沾染的尘埃。
他注视着智叟,像在看着一位比自己还显老态的子辈。他的眼眸深邃,也清澈。深邃,似是可以看尽万年来的沧海变桑田;清澈,是可以洞穿一切,让罪恶无处躲藏,而纯净的生灵,在他眼中倒映。智叟,便在他的眼中。这就是天帝。他生于天地,也忠于天地。
智叟“扑腾”一声跪下,五体投地。
数年前战乱,他不明所以被捉去。人皇要他下跪,他宁死不屈。大言不惭道:“我只跪天地。”天地,即孕育生灵,即为天下苍生所想之人。
天帝几步向他靠拢,亲自扶他起身。他说:“众生本不分三六九等。”
智叟险些又站不住,顾不上什么脸面,万物一朦胧,两行浊泪顺着两颊淌下。他很少听到“平等”二字了。于是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传说中的天帝,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虽然也是正直的,却正直得不近人情。而此刻,他竟与他对面而立。
滚烫的泪滴落在土里,天帝一挥手,那地方便在月光下绽开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花。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天帝问。
智叟努力地直起腰杆,想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些。残留在脸上的泪被风干,留下两道痕迹。他眸中重新闪烁起光亮,抬起头,坚毅地望着天帝,“我想……移山。”
天帝再次笑了,但不是嘲笑智叟的异想天开。他背过身去,目光投向太行与王屋山。他沉默,智叟也不敢开口,以为是这条件,的确太过为难。
良久,天帝才再次转过来,“几十年前,我以为你的愿望,会是他。”
智叟愣了一下,苦笑道:“为他与为他所愿,又有何区别。”他的确有过类似的念想,可终是把其归于了妄念。
天帝继续说:“我也预见百年后,他的子子孙孙,会将山移平。有志者事竟成,这不算天机。”
智叟说:“可那是百年啊。您有无尽的光阴,而我们的存在,是转瞬即逝的。他……等不了那么久的百年。”
天帝再度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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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叟近来总是睡不清醒,过了正午,他躺在床上,闭眼听院中俩儿子的交谈。
“今天来了两位大力神,一人扛一座山,往天边飞去了!两座大山,少说也存在了一百年,现在说没就没了!”
“我老远就见着了!可威风!都说愚公是积了三辈子德,才把天神感动了!”
……
智叟是事先知道的,便没有那么激动了。他眼皮子没抬,微微笑了笑,翻个身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