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酒菜上齐,四人围坐一桌,木槿难得拘谨地双手搭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抬眸扫过众人,左手边的这个孤僻桀骜,右手边的这个热情豪爽,对面的那位木讷沉闷。
木槿咽了咽口水,他们几人平和地坐在一处用膳,让她有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感觉。
一个是从小送去信州的质子,一个是远在边疆的将军,木槿更是从未听朴修敬提及王昭,于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两家如何扯上关系。
但好奇归好奇,木槿却不敢唐突询问,正巧这时朴修敬问起王昭近日的情况,木槿顿时来了兴致,一面夹菜,一面竖起耳朵认真听起。
朴守卿“四皇子在松岳待了不少时日,近来比起习武,更重视读书了?”
朴将军回到松岳没多久,对王昭的情况却格外了解,看来两人私下里也常有联系。
王昭“武艺是跟着您学得差不多了,现在该充实脑袋了。”
王昭向朴将军举杯,敬酒。
木槿这一听不得了,王昭这一身功夫竟然是朴修敬传授的!联想起先前种种,譬如斩狼杀僧,木槿更是止不住的讶异,竟一下被米饭噎住,拍着胸口咳嗽起来。
不明所以的朴修敬与对面沉默吃饭的朴顺德,纷纷将视线投过来,木槿连忙对他们摆摆手表示无碍,一边端起桌上的茶杯。
王昭“喂——”
木槿已经仰起头一饮而尽。
王昭未尽的话,在入口的瞬间不言而喻,木槿只觉一团火焰在舌尖上瞬间炸开,炽热的感觉如无数细小的针尖,刺痛着口腔里的每一寸肌肤。
那股热辣一路燃烧,好似一条凶猛的火龙,顺着喉咙疯狂地向下窜去,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木槿蹙起眉,喉咙不自觉地紧缩起来,却也挡不住直奔腹中的烈酒。
朴守卿“哎呀,这是把酒当成茶喝啊,顺德,快去拿壶水来…”
朴修敬见木槿脸色渐渐泛红,心道糟糕,忧心起木槿这半吊子酒量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一边吩咐顺德去找水。
而顺德早已经起身去了。
胃里翻江倒海般地闹腾起来,那股灼热不断地向四周扩散,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一同点燃。
片刻之后,那股热辣带来的眩晕感如潮水般涌上大脑,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天旋地转,木槿只好俯身趴在桌子上,眼神幽怨地盯着那小小的茶杯。
朴木槿“小小一杯…”
她嘴里埋怨一般嘟囔着,只见那茶杯却像是成了精,从一个变成两个,又在眼前挑衅一般跳来跳去。
不服气的木槿伸手就去抓。
王昭……
抓到的却是王昭紧实粗粝、骨骼硬朗的手,木槿却已经感知不到了,她此时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嘈杂的声音让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端着水壶来的顺德瞪大了眼睛,瞥了眼王昭晦暗不明的脸色,连忙把木槿的手拉开,一边又给她喂了些凉水。
耳边还隐隐约约地传来他们的声音。
朴守卿“唉,这酒量。”
朴修敬一声叹气,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虽然极尽无奈,却又满是宠溺。
木槿面前的茶杯不知何时被王昭拿远,他垂眸看了眼紧闭双眼、面色绯红的木槿,心里最先的想法,竟然是羡慕。
羡慕她活在爱与保护之中,所以烂漫天真,无惧无忧,不必时刻提心吊胆,也无需对身边人设防。
“不过,听说四皇子一夜之间杀了几十条人命,还放了火?”
“…他们该死。”
“看来你看书看太多了,学会了一眼看出该死的人和不该死的人。”
……
“杀生是几次轮回也洗不清的罪孽。”
“教我杀生的是大将军。”
“最初教你武功,是为了保护人……”
后面的对话木槿再也听不清,头昏脑涨的她恍惚觉得有人将她送回了房间,之后便是长久的寂静,她在酒力的作用下沉沉入睡,格外安稳。
—◇——◎——◇——◎——
〈教坊〉
次日清晨,教坊里逐渐热闹起来。
一群年轻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着,眉眼低顺、唯唯诺诺,眼里几分好奇,不住打量着周遭,不时小声与身边人说上两句。
这是从宫外选进来的新一批舞女。
刚入宫的少女们青涩而懵懂,而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的虞姬,在众人间显得格格不入,她不参与任何人的谈论,一双深如潭水的眸子冷淡地看着前方,孤傲淡漠。
有人在她背后窃窃私语起来。
这时,管事的尚宫终于迈着悠闲的步子出现,她是个中年女人,脸上眼角堆满了笑意,穿着一身干净陈旧的宫服,手腕上却戴了一个翡翠镯子、两条金链子和一串佛珠,短而粗的十指上套着金镶玉指环,那模样却像是给萝卜带项圈一般滑稽。
虞姬在心里嗤笑一声。
“我是刘尚宫,也是你们的管教尚宫。皇宫不比家里,各位既然来到了我手下做事,就该明白,有些规矩,该守的就得守,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刘尚宫脸上虽然挂着笑,却是个十足的笑面虎,她眯着眼睛扫过众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继续漫不经心道。
“有些舞妓,知道怎么孝敬,那自然是宫途顺遂,幸运的叫宫里哪位贵人看上……啧啧,可要是不开窍,哪天犯了错,那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话里的意味已经很明显。
这一期来的姑娘并不全是平民,还有大户人家的女儿,想要借着在合评会上崭露头角,以期获得皇子贵族的青睐。
这其中不乏有几个听懂暗示、蠢蠢欲动的女子,盘算着怎么贿赂刘尚宫。
而虞姬环抱着双臂,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冷淡的态度,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回忆〉
狭小的厢房里只有一张床和桌子,几件简单的陈设并不能让这里看上去更舒适,从外面反锁住的房门,虞姬尝试过几次就放弃了,她并不打算白费力气。
门外把守着的侍卫把这里打造成了软禁她——后百济亡国公主——一处监狱。
直到左相身边的暗卫推开房门,虞姬才见到了外面的天日,四五月和煦的阳光照了进来,却并不温暖。
虞姬“这就是左相的待客之道?”
虞姬依旧坐在桌子旁,连头也懒得抬起,只一声冷笑,她嘲讽地弯了弯嘴角。
那暗卫没有多余的话,只中规中矩地通知她。
“左相让我转告与你,与他合作,就能换取你妹妹的消息。”
妹妹……
虞姬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说话那人,她那本已如死灰的心狠狠一颤,左右摇摆起来。
她的妹妹,那个黏人又爱撒娇的小姑娘,那个喜欢吃酥酪的小馋猫,那个她最疼爱、最珍视的妹妹。
一场残酷的战争,国家沦陷,百姓流离,王室成员无一幸免,死于战争、沦落为奴。她与父皇母后失散,远方再没有传来故人的消息,虞姬一直以为妹妹也……
左相的这番话无疑让她动摇了。
虞姬“你不要动她。”
虞姬语气不善,却比一开始好上许多。
她知道左相不是什么善茬,所以并不尽信他的话,但虞姬不敢拿她的妹妹去赌,那是她唯一的、可能存活于世的亲人。
虞姬“我答应与你联手。”
她别无选择。
无论是出于为国家百姓复仇,还是保护唯一的亲人,她都必须走上这条不归路。但她希望,不要再将更多的人牵扯进来…
“左相已为您安排了在教坊的舞妓身份,您要做的,就是在合评会上一举刺杀皇帝。”
暗卫于是将左相的计划告知虞姬,并且威胁道,如果任务失败或者身份败露,她和她的妹妹,都只有死路一条。
〈回忆结束〉
虞姬回过神,静静地听着管事的刘尚宫给她们立下马威,心里却波涛汹涌,难以平静。
灭国之恨、丧亲之痛、别离之苦、做妓之辱,这每一桩每一件,都足以让她心中的滔天恨意疯狂滋长。她势必会亲手杀死那个皇帝,再手刃朴英规那个叛徒,一雪前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