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桥头

彩衣镇中大都有曲折的流水蜿蜒其间，错落的人家依水而居。往日里安静祥和的街巷此时也支起大大小小的摊子，听得小贩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阿婆在蔬果的铺子前挑挑拣拣，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同摊主你来我往地议价；一旁的糖画摊上里里外外围满的孩提扎着小辫儿，伸长了脖子看摊主大叔吹糖人。

蓝紃洢端坐在茶楼雅阁的软榻上，玉指拈起碟中剥好的一枚枇杷小口咬着。抬头，蓝缘君刚巧提着裙摆走上楼来，将怀中的油纸展开摆在蓝紃洢面前：

“二公子说只有这家水晶糕合您胃口。”

蓝紃洢抬抬手示意蓝缘君也在软榻一侧坐下，用小钗插起半块糕点来：

“那家戏班子快来了吗？”

“看台下坐满这么多，应该是快了。”

蓝紃洢慢条斯理地咽下水晶糕，“嗯”了一声又饶有兴致地偏过头去瞧楼外街道上的熙熙攘攘。她已看惯了云深不知处里的仙风道骨遗世独立，万事万物都该是素净如雪的，一如她身上的蓝氏校服一般。可那底下来来往往的人儿笑啊，闹啊，手臂上挎着的竹篮还带着尘土，脚下的布鞋也染上了水边的淤泥。

紃洢啊，你要见苍生。

蓝紃洢突然想起来蓝启仁许久前对她说过的这么一句话。当时的她点头应下，却一知半解，不明白蓝启仁为何如此语重心长。

“外出夜猎时，紃洢会观察百姓推测邪祟的动向。”

“这是见苍生吗？”

苍生？书册里经常提苍生，说苍生不分男女老少，不分高低贵贱。她日日与苍生打交道，为什么不叫见苍生？

“夫子教导说修仙者要以天下为己任，我们姑苏蓝氏的子弟在斩邪除恶之余，也应当引导苍生向善向真。”

可蓝启仁还是在摇头。

“紃洢啊，你要见苍生。看他们人情冷暖，看他们尔虞我诈，看他们生死与共。堂光磊照之下是苍生，阴沟暗壑之中亦有苍生。至纯，至性，至善，至恶，全都是苍生。”

“可叔父，心法说需除六根杂念，保灵堂清净，方可纳灵气于吐息之中。您也教过，蓝氏弟子需绝恶念、断嗔痴，切不可被寻常杂绪绊住心神。二哥不正是因为心境澄澈，了无杂念，才最适合修炼我们蓝家的法门吗？“

“唉……紃洢，你和忘机不同。作你的夫子，我理应教导你如忘机一般摒弃俗世，专心钻研。可作你的叔父，有些话我需得跟你讲。“

蓝紃洢还记得蓝启仁当时看着她的眼神，沉静幽深。

“你的确天生是修习蓝氏功法的好料子，但蓝氏的心法于你而言，并非绝配。“

“等你能作出选择的时候，不妨试着走自己的路。“

蓝紃洢摆摆脑袋，

什么苍生呀心法呀，姑父说得这么高深莫测，左瞧右瞧也不是自己现在该参透的东西。

既然想不通，索性就将那些扰人的思绪全都丢开去。

蓝紃洢方才回过神，楼下的戏班子已经开唱了，台下门外黑压压地围满了人，热闹得让蓝紃洢也不禁暗自乍舌：

不愧是远近闻名的戏班子，能惹来如此多观众。

今个演出的是部出名的苦情戏，台上的闺门旦玉手轻拨着琵琶，一副唱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郎君啊，你莫要回头望。”

“哪怕抬首四顾苍茫，哪怕听我，唱断柔肠。”

蓝紃洢走了神，没跟得上先前的唱词，蓦地听着这么一句，竟也被那哀怨的唱词带得心间莫名一阵酸楚。至于一旁的蓝缘君，更是听入了迷，鼻尖通红，擦拭眼角热泪的小帕也被她攥得皱成一团。

一曲终了，满堂皆是一片啜泣之声，待台上余韵尽消，才有雷鸣般的掌声响起。蓝紃洢也从软榻上站起身来鼓掌，目送着台上人们一一致谢离场后才重新坐下，将目光投向仍是眼眶红红的蓝缘君：

“确实是出好戏。“

“三小姐都说好，那定然是极好的。“

蓝缘君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那位花旦的唱腔实在动人。尤其是那句……“

“哪怕听我唱断柔肠。“

蓝紃洢哼着调子接上蓝缘君的话，惊得蓝缘君瞪大了眼睛：

“对！就是这句。三小姐您这么快就学会了？！！“

“学会倒不至于。“

蓝紃洢被她这副模样逗了笑，

“姑苏蓝氏善音律，能记着调子而已。你若是喜欢，回头找时间教你。”

蓝缘君于是喜上眉梢来，一边不住念叨着“多谢三小姐”一边和蓝紃洢往外走。散戏时天色便晚，此刻已经沉沉有了几分暮色，街道上却一片灯火通明。

“今日为何如此张灯结彩？”

蓝紃洢伸手拨弄着吊在茶楼外的琉璃宫灯，暖黄色的灯光柔柔地映在脸上。蓝缘君不知何时从茶楼老板手上买来两盏小巧精致的莲花灯，递了一只给她：

“正巧赶上花灯节了，自然比往日热闹得多。听说彼此相意的男女会一起在上流放河灯，祈愿恋情长久，所以上游一块是人最多的。三小姐想去逛逛吗？”

蓝紃洢并不喜欢太过喧闹的地方，但转念一想机会难得，也就点头应下。二人将将走近上流地域，便有一位翩翩贵公子提着盏纱灯从街角走来，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除了蓝曦臣，还有何许人也？

“兄长怎么也在这？”

蓝紃洢上前两步欠身行礼，嘴角笑意浅浅。

“听说花灯祈福，来讨个好彩头。”

蓝紃洢杏眸中眼波流转，语调染上几分娇嗔之意：

“什么好彩头呀？”

蓝曦臣轻笑一声，伸手在她额前点了点，又侧过身转向蓝紃洢身后缩着个鹌鹑脑袋的蓝缘君：

“缘君姑娘。”

蓝缘君一下慌了神，连连哈腰：

“奴，奴不敢！大公子安。”

蓝曦臣还是笑意盈盈，抬手在虚空中扶了一下，蓝缘君于是停了动作，但仍然是畏畏缩缩的。蓝紃洢撇撇嘴，把手搭在眼帘前张望：

“呀，桥上好热闹，我一个人瞧瞧去，你们待会在那找我就好。”

也不待身后二人有什么回应，蓝紃洢提着手中莲灯便抬脚往前走。等上了桥，蓝紃洢才开始暗自后悔：桥上实在太过摩肩接踵，她置身于人群中，被挤压得几乎窒息。强忍着不适对来来往往的人群避了又避，却偏偏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在大路上横冲直撞，蓝紃洢避让不及，被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也不知那人哪来这么大劲，蓝紃洢平常行走也不会调动灵力护体，竟直接被他掀翻在地，手中花灯也飞出桥外去，直直掉进河中。本是熙来攘往的桥头霎时空出一片地来，路过的人群全都驻足下来，齐齐看向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蓝紃洢。

蓝紃洢还晕头转向着，又是一股大力拽着手肘生生把她提溜起来。

“姑娘，你没事吧？实在抱歉我刚刚……”

那人的话说了一半，蓝紃洢正觉得耳熟，抬头方巧和面前的江澄对视上：

“你啊？！”

二人异口同声了这么一句，蓝紃洢顿时怒从心中起，捏了拳头就准备找江澄算账，江澄却不像有什么悔过之心，本来只是拈着蓝紃洢袖口的手甚至十分自然地下滑握上她手腕。蓝紃洢正要甩开，江澄却直接拉着她又急急地往前跑：

“来不及解释了，走走走，被他们逮住就惨了。”